旷野

玉蜀黍已成熟得像火烧般的日子:

在那刚收割过的苎麻的田地的旁边,

一个农夫在烈日下

低下戴着草帽的头,

伸手采摘着毛豆的嫩叶。

静寂的天空下,

千万种鸣虫的

低微而又繁杂的大合唱啊,

奏出了自然的伟大的赞歌;

知了的不息聒噪

和斑鸠的渴求的呼唤,

从山坡的倾斜的下面

茂密的杂木里传来……

昨天黄昏时还听见过的

那窄长的峡谷里的流水声,

此刻已停止了;

当我从阴暗的林间的草地走过时,

只听见那短暂而急促的

啄木鸟用它的嘴

敲着古木的空洞的声音。

阳光从树木的空隙处射下来,

阳光从我们的手扪不到的高空射下来,

阳光投下了使人感激得抬不起头来的炎热

阳光燃烧了一切的生命,

阳光交付一切生命以热情;

啊,汗水已浸满了我的背;

我走过那些用卷须攀住竹篱的

豆类和瓜类的植物的长长的行列,

(我的心里是多么羞涩而又骄傲啊)

我又走到山坡上了,

我抹去了额上的汗

停歇在一株山毛榉的下面——

简单而蠢笨

高大而没有人喜欢的

山毛榉是我的朋友,

我每天一定要来访问,

我常在它的阴影下

无言地,长久地,

看着旷野:

旷野——广大的,蛮野的……

为我所熟识

又为我所害怕的,

奔腾着土地、岩石与树木的

凶恶的海啊……

不驯服的山峦,

像绿色的波涛一样

横蛮地起伏着;

黑色的岩石,

不可排解地纠缠在一起;

无数的道路,

好像是互不相通

却又困难地扭结在一起;

那些村舍

卑微的,可怜的村舍,

各自孤立地星散着;

它们的窗户,

好像互不理睬

却又互相轻蔑地对看着;

那些山峰,

满怀愤恨地对立着;

远远近近的野林啊,

也像非洲土人的鬈发,

茸乱的鬈发,

在可怕的沉默里,

在莫测的阴暗的深处,

蕴藏着千年的悒郁。

而在下面,

在那深陷着的峡谷里,

无数的田亩毗连着,

那里,人们像被山岩所围困似的

宿命地生活着:

从童年到老死,

永无止息地弯曲着身体,

耕耘着坚硬的土地;

每天都流着辛勤的汗,

喘息在

贫穷与劳苦的重轭下……

为了叛逆命运的摆布,

我也曾离弃了衰败了的乡村,

如今又回来了。

何必隐瞒呢——

我始终是旷野的儿子。

看我寂寞地走过山坡,

缓慢地困苦地移着脚步,

多么像一头疲乏的水牛啊;

在我松皮一样阴郁的身体里,

流着对于生命的烦恼与固执的血液;

我常像月亮一样,

宁静地凝视着

旷野的辽阔与粗壮;

我也常像乞丐一样,

在暮色迷蒙时

谦卑地走过

那些险恶的山路;

我的胸中,微微发痛的胸中,

永远地汹涌着

生命的不羁与狂热的欲望啊!

而每天,

当我被难于抑止的忧郁所苦恼时,

我就仰卧在山坡上,

从山毛榉的阴影下

看着旷野的边际——

无言地,长久地,

把我的火一样的思想与情感

溶解在它的波动着的

岩石,阳光与雾的远方……

1940年7月8日,四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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