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梦想与视觉
你的生活方式是你最后的底线。
——在得克萨斯大学校园无意中听到的，2001年
亲爱的格雷戈里：
当你问我“我们如何在想象中和现实中体验建筑艺术”时，你指出了建筑学的一个基本问题。当然，在我们能够欣赏眼前景物之前，是我们的感官在起作用，我们能够从关于这座建筑的信息、它的安装情况和设计师对它的期望中得到更为全面的体验。
梦想出现了。当还处在孩提时代时，你就开始做梦了。在沙堆上挖洞，在游戏室的地面上用座位垫子、枕头和席子修建堡垒。你在制作你所能看到的、感触到的和也许是听到的各种空间和形状。当你浏览图书和杂志时，你可能想象出一座梦想中的房子。当你凝视着任何一座建筑工程时，你的梦想和想象展开了翅膀。梦想是不可或缺的。梦想着去参观一个地方能促使你采取行动。打算成为一个建筑师的梦想好像在表达个人某种强烈的使某些事情发生的渴望。
梦想，在学科意义上讲，是可以看得到的——它是设计和建筑的钥匙。在梦想和建筑物之间需要技巧和知识，但是，首先并且往往你必须把注意力集中在梦想上。梦想是你需要努力的最重要的部分。你是否观察过孩子们绘画？他们经常以一种简单的形式，在适当的位置用合适的绘图法画出一座房子或者一座教堂。孩子们的想象力很丰富；他们使用纸板箱子建构出空间，把自己或者他们的朋友装进去。有一次，我看到一个九岁的小女孩在回家的路上，用粉笔为她梦想中的房子描绘巨大的、详细的平面图，禁不住肃然起敬。带着巨大的热情，小女孩描绘了她梦想中的房子的所有房间，她画了家具、楼梯、第二层和一个阁楼，用非同寻常的视觉力量和不受羁绊的绘画技巧绘成一幅画来表现她的梦想。
视觉开始发挥作用了。我们通过五种感官感觉到的信息超过80%是用眼睛看到的——在我们体验建筑艺术时，甚至比这还要多。然而，视觉不是自动具有的能力，它是一种技能，需要较好的眼力，或者一副新眼镜。在本章的开始我就提及这一点，因为人们缺少眼力是一个普遍现象。我自己能够清楚地观察世界，也是在大学毕业后。你务必确认自己能够清楚地观察事物，将有助于提高你的理解能力和欣赏水平。
对于一个设计师而言，“训练你的眼睛”和运动员进行身体素质训练一样重要。它决定着你的表现水平。寻找一处与众不同的建筑或者你个人熟悉的建筑，尽情地欣赏它的美妙：体会它的空间感觉，体味它带来的喜悦，发现它的惊奇。这或许是真正的刺激；或者可能就是一件美好的事物，仅此而已。然后，深入思考，研究你们体验过的东西：研究这座建筑已经出版的平面图和剖面图。在研究中了解人们建设这座建筑的目的，以及是怎么建造的。
例如，在我为第一次体验哥特式大教堂作准备时，我查阅了大量资料，研究了法国兰斯大教堂的历史（现在你们可以在Google上搜索相关信息）。这些资料提醒我，法国的国王们在这里加冕过，兰斯大教堂在一战中遭到了严重毁坏，为了荣誉，一战后法国很快就修复了兰斯大教堂。我同时也查看了教堂正殿的剖面图，终于明白了整个教堂结构的巨大重量如何横跨正殿，通过彼此相连的石头转移到地面。虽然平面图采用的是众所周知的形式，却展示了错综复杂的结构和狭小空间。
我真正开始具备“视觉”，是我看到这座中世纪的石雕艺术时，它像一艘轮船停靠在远处的地平线上，在晨曦中熠熠生辉。随着车子的移动，我在逐渐接近它们。我禁不住在乘坐的德国大众客车里站起来，透过车顶天窗往外看，大量的石头距离我越来越近，显得越来越大。逐渐接近目的地，我看到这些石雕建筑的庐山真面目，它们透过一个有力而又明亮的地平面浮现出来，密密的人群和色彩在礼拜日的早晨移动穿梭。在我的坚持下，我们在石雕建筑的氛围中喝咖啡，吃新月形面包，这样，在进去参观之前我能先进行一番分析。穿过弥漫着有些杂乱钟声的巨大入口，我走进庄重的宗教活动空间，我沿着左边的通道慢步前行，唱诗班以相反的方向在正殿下唱着德沃夏克的《新大陆》赞美诗退场。就在我走到交叉通道，抬头看到壮丽明亮的染色玻璃和石头窗饰构成的圆形时，巨大的圣坛突然响起维铎的托卡塔曲。它是如此震撼人心，慑人心魄，我几乎无法站立，眼泪夺眶而出。这甚至超越了梦想——我简直激动万分。那就是建筑艺术带给我的体验。那就是“视觉”的方式。
你是如何学习观察地点和感触空间的？让我告诉你十个研究和理解建筑物的方法。
第一，当你开始体验一座建筑物时，你要设法了解人们为什么建造它，它在社会中过去有什么功能，现在有什么功能，这样，你们在实地考察理解它之前，能从社会层面上理解它。注意观察，它是如何与它的邻居——周围的建筑物和环境——发生联系的。
第二，把你的视线上移，走路时抬起头来。建筑师所作的许多努力都超出了我们的视野。观察光线是怎么照在建筑物表面的。注意阴影的形状。注意建筑物外表的层级数目，从最靠近你的那层直至窗户玻璃。要依次关注建筑物的颜色、形状、结构、比例、韵律、轮廓、容积。首先稍微观察一下形状，然后观察比例，再观察其他的设计元素——每部分都要花费些时间。
第三，通过不同空间的大小和形状来感觉空间，当你说话时建筑物如何回响，光线在建筑物内如何滑动并且来回跳跃等。感觉由建筑物外部构成的空间，当你进入建筑物内部后，也要看空间相互之间有何联系以及如何从一个空间过渡到另一个空间。建筑艺术其实就是空间的艺术，它不能全部通过图片、绘图或者文字来表现，但必须用全身心的欣赏去感触。你不能把建筑艺术当作揣在衣兜里的一本书。你需要按照它的真实大小来体验它。但是，当你无法亲临建筑物而不得不依赖照片和文字时，你应该多花费点时间，充分发挥你的想象力，把照片和文字变成活生生的建筑。
第四，训练你的眼睛，以更好地理解你正在观察的建筑物的结构。建筑物是怎么承担重力的？结构本身如何让材料各得其所？
第五，确定建筑材料如何发挥作用。它们是受压力（向下压）还是受张力（像钢丝绳那样被拉开）？厚重而巨大？轻薄而中空？材料是坚硬还是柔软？粗糙还是光滑？不透明还是透明？固态还是气态？人工的还是天然的？温暖还是冰冷？它们是当地出产的还是从国外进口的？材料是什么颜色？什么结构？它们能给你带来什么灵感？它们经久耐用还是满足一时之需？脆弱还是坚固？普通常见还是与众不同？
第六，确定这座建筑物是怎么建成的。它是钢结构还是混凝土结构？是手工垒建的砖石建筑还是由机器预浇铸的水泥板安装而成？由薄的胶合板组成的木结构还是厚的能够承重的砖石结构？金属板还是玻璃板？幕墙还是固体的暴露结构？这座建筑物是仅仅建好而已，还是事实上以手工进行精巧的制作——也就是说，每个工匠在施工时有没有拿出自己的看家本领？
第七，检查你正在观察的建筑物在历史上是否有先例。这是个引人入胜的问题，是所有图书馆的主题，也是一个重要的学科的基础。你会发现，历史是资源，无论你是否打算像现代主义者通常做的那样只关注本世纪，或者关注八千年来人类创造生活环境的努力。历史上的建筑自二战后就从学术设计室里消失了，可是，就像你将会发现的，建筑史赋予设计以方向和内涵——给我们以建筑形式、建筑材料、建筑技术和装饰艺术方面的文化先例。我们需要从建筑史和人类学的整个世界中汲取知识，虽然许多设计师一直在回避这样做。
第八，分析你正在观察的建筑物的组成、比例和韵律。哪些因素之间彼此相关？哪些因素属于同一类别？你在建筑成分中发现了什么向量？它是一种底部、中部和顶部泾渭分明的古典结构吗？颜色和结构之间彼此有何影响？光线和阴影的质量如何？空间是怎么构成的？当你从建筑空间中走过时有什么感觉？你感觉到乐趣了吗？
第九，观察建筑物位置的得体性。它对周围的环境是一种补充？是一种自然景观还是都市风光？建筑物必定要取代原来的景物。它是否与原有景物一样让人愉悦？它是否已经改善了周围的美景或位置的意义?
第十，分析是什么因素导致这座建筑物与众不同。除了理解和了解建筑，还应实地观看建筑地点，了解它是怎么建造的。你会看到它是用比较原始的施工方法建造的，而不像生产车间里用机器重复生产产品。每座建筑都是唯一的。建筑带来的乐趣有很多。其一是你看到空间后激动万分。你惊诧于建筑结构创造的存在于你的想像中的空间，也对阳光是怎么照射到每个角落百思而不得其解。另一个快乐是施工时众多的工人和工匠们的相互作用。好的手艺能给你、业主、工匠带来最大的满足。我曾经要求一位正在铺设硬木地板的老木匠帮助我把两个非常特殊的房间很好地衔接起来，而且给了他一个相当复杂的在一个长方形里面有镶嵌物的整合式样图纸，这样就能看到两个房间相连接。工匠拿走我的设计图回家思考如何处理这个难题。当我看到施工效果时，我被他的手艺震撼了，我和他一样感到特别激动。这是对整体建筑的完美补充。几个月后我收到了他妻子的来信，信中说他去世了，但是他为自己生前建造了这样一座美丽的建筑而感到欣慰。
每个建筑地点看起来都有自己的文化。在一些工作过程中，会有一个紧密结合的自始至终合作共事的团队。其他的工作有大量的转包商，他们只有成为这个工作过程中的一部分时相互间才会发生联系，他们坐着卡车而来，到了午饭时间和晚上就离开了——每一组都有一名专家。这种工作的声音，对于木匠而言就是混合摇滚乐，对于泥瓦匠就是乡村音乐和西方音乐的结合，对于砌砖工就是牧场音乐。再也听不到槌打的声音，钉子枪作用于压缩空气，咯咯声作响。如果是木结构的建筑，新砍伐的木材味道会给这个地点增添了特别的氛围。
按照传统,当建筑物的结构是“尖顶高耸”时,工人们就在屋顶上放置一棵枞树。
在墨西哥的一个建筑地点，听不到槌打和锯木头的声音，因为使用木材作建筑材料太昂贵。那里的建筑物都是采用砖石材料——砖头、石块、混凝土、粗石——或者某种烘干砖。手凿砖头或雕刻石头时发出叮当叮当的声音。这件工作闻起来就像在午餐时间烹饪食物的味道，大家围靠在炭火旁一起做饭吃饭，用炭火为每个人的饭菜加热。男人们经常打牌，午饭时间严格控制在一小时之内。工人们通常是大师或者工作管理者的大家族里的人。我最近的一项工作正好遇到了这种情况。大师的父亲驾驶卡车，他的祖父母做守夜人，他的哥哥是泥瓦匠，他的年仅十岁的儿子不上学时就卖可乐和糖果。他的堂兄弟姊妹和叔叔们也在这里谋一份差事。建筑师通常是承包商，每天来看看工程进展情况并亲自把每周的工资支出总额带到工地上来。
在墨西哥，如果一座建筑物即将封顶落成，参加建设的人员将拿着一个手工制作的装饰着绸带和鲜花的十字架列队去泥瓦匠的守护神——圣安娜（Santa Anna）教堂中祈祷得到保佑，然后神情庄重地回到原地，把十字架放在他们的正在建设的建筑物顶端的显著位置。然后，工人们的家庭成员来了，随后就是一个冗长的派对。在我以建筑师-业主身份参加的第一个此类派对上，全体人员在起居室的一个角落里挖了个烘烤深坑，在另一个角落里杀了一头猪，整个中午大家都在一边喝啤酒听音乐，一边品尝烤肉。
在征得许可后，继续参观建筑工地，花费一些时间观察各种材料是如何组合到一块的，各种工程交易如何进行，工匠如何使用建筑材料；观察所有这些工作如何把一种类型建筑物的施工协调起来的。
我最喜欢的马丁·克莫斯教授曾经问我：“如果你从未见过一座伟大的建筑，你怎么设计一座伟大的建筑呢？”请查看本书后面我提供的参考书目。它不是一个学术清单，但是我认为它对每一个渴望参与建筑的人都是有帮助的。同时，我也斗胆列举了我认为在现实生活中对于观察和体验最重要的建筑物。你可以在我列出的建筑地点中找到这些建筑物。
去实地看看那些伟大的建筑吧，但也不要忘记顺路观察你仰慕的非主流建筑。如果你无法实地考察建筑，你可以去图书馆、书店或者求助网络，那里有关于这些建筑的大量资料。找一些众所周知的建筑实例，研究它们的平面图、剖面图和照片。作为这种研究的一个部分，绘制一些草图，甚至描摹一张绘图，这对帮助你理解这座建筑是很有用处的。这同样有助于你学习绘图。你大脑里充满的对于伟大建筑的想象和感觉，为你提供了工作素材，并且就像学习一首乐曲或者一首诗，你开始融入了艺术并陶醉其中。十四岁的阿力克斯·布拉特在日记中用这样一段话表达了她对一座伟大建筑的回应：“如果你渴望去看一看天堂是什么样子，或者想看一看神圣的东西，选择一个礼拜天去万神殿吧……在那里你一定能意识到什么叫巨大和伟大……然后你肯定会意识到石头是什么样子。石头是冰冷的，很坚硬，并使一些东西变得黑暗。这为建筑平添了庄严伟大……（也增添了）一个建筑物的永久感。石头令一切看起来如此沧桑。它能给建筑物创造出一种氛围，这是木材永远无法做到的。”
问题是，你怎么与你的梦想互动，赋予梦想丰富的背景，引导梦想前进，并阐述清楚？一个答案是通过大量的实地观察建立一个建筑的内存条。建筑师查理斯·摩尔是耶鲁大学建筑系前主任，伯克利和加州大学洛杉矶分校的系主任，后来在得克萨斯大学任教授，他描述他的建筑学教育方法是“把学生带到建筑物所在地，并聆听人们的讲解”。通过旅行、阅读、绘图、理论分析、深入思考、交谈来观察和理解建筑非常关键——当然，最重要的学习来自视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