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亮之前,老大回到了家里,他还只是一个新鬼,不能在白天行动,炽热的阳光瞬间就能把他融化。
天亮之后,镇长的布置一步步落实了,医院送来了死亡通知书,交管局送来了交通事故鉴定书,政府送来了拆迁通知书。他看着白发苍苍的父母,在一张又一张文书上签字,无可奈何地接受这一切。四层小楼大势已去,范家网吧关门大吉,纵有千般愤怒,万般冤屈,他也只能躲在楼梯下的黑暗角落里,默默围观,暗自神伤。所谓愤怒,不过是一种无能的力量。
到了晚上,老大感到非常虚弱,他想起来,已经死了一天一夜了。昨天判官就警告过他,不要轻易去做鬼,还是老实投胎好。判官说:“人要吃饭,鬼要香火,你想要做鬼,就得有人供奉,但是,你数数看,你有几个亲戚?你有几个儿孙?他们能供你几年?一年能供你几天?就靠那点香火,塞个牙缝儿都不够,你想想清楚,做鬼靠什么活?”
但老大被愤怒冲昏了头脑,哪怕形神俱灭,也要回去算账。判官翻翻案卷,说:“范达!你这点事情算什么?我做了几百年的判官,什么样的冤魂没见过?比你冤的多了去了!多少人怨气冲天,不做人,要做鬼,要报仇,要雪恨,到头来,有几个报得了仇?有几个雪得了恨?到最后,还不是成了孤魂野鬼?好的嘛,还能跑跑腿,办办事,混口饭吃;差的呢,那就跌出三界外,魂都搞没了!你听我一句好言相劝,退一步海阔天空,我看你的案卷,这辈子也没做过什么缺德事,也还算个有德之人,老老实实去喝了孟婆汤,投个好胎,转个好世,下辈子还能多享点福。”
老大开始有点后悔了,判官毕竟见多识广,他一个新鬼,太冲动了,现在不光报仇报不了,弄不好,连鬼身都难保。当务之急,还是弄点香火,填饱肚子。至于镇上那帮家伙,只要老子还是鬼,总归能半夜敲他门。
老大死后第一天,范家开始布置灵堂。几个相好的小兄弟,开了辆面包车,到医院把遗体拉回来。亲戚们帮着范家爸妈,把战场打扫干净,然后搬桌子,拉麻布,摆花圈,点蜡烛,再烧上一堆黄纸,放上一张遗像,开始吊唁祭拜。
按照法华镇的老规矩,死了人不会马上办事,前三天只在家里守灵,到了第四天,才大会宾客,正式治丧。但这一年拆迁,乡亲们都憋了一口气,没有一个出口,灵堂一搭好,一家伙就来了几百号人,老的邻居全来了,磕头的磕头,烧香的烧香,借着老大的冤魂,诉说自己的衷肠。
镇上几个德高望重的长辈,合伙送了一个花圈。老头们按照辈分,依次讲话,把评书里的一切褒义词儿,统统搬到网吧业主身上:说他仗义疏财侍母至孝好比秦叔宝,义薄云天英雄盖世不下关云长,以及胆大妄为无法无天仿佛孙大圣,乃至打熬力气不近女色有如武二郎。评价之高,老大自己都觉得不好意思,要不是外面阳光太强,他好几次都想走出来,致上一份答谢词。
公道自在人心,老大心情舒畅了很多。到了半夜,人群渐渐散去,他也觉得神清气爽,又变得乐观起来。范爸爸送走最后一个客人,关上大门,范妈妈蒸了一屉小笼包子,放在遗像前面,老两口也上楼睡去了。老大从楼梯下面走出来,闻了一口香气,顿时觉得饥肠辘辘,毕竟还是妈妈爱儿子啊,哪怕人都不在了,这些细节还都记在心上。老大抓了一个包子,在自己灵堂里边吃边看。嗯,花圈不错,烛台也不错,不过,这遗像洗得有些黑了,把我洗得太老了。还有,我脸上血都没有擦干净,额头上还有一块黑痂没洗掉,医院这帮懒家伙,就这么节约酒精棉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