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发财分子(2)

“但是——”高潮过后是低谷,亢奋消退是失落,老大的语调转为低沉,“但是,好景不长。如今哪,什么赚钱都不如房子赚钱,什么赚钱都不如国家赚钱,镇上打算把我们那片拆掉,盖一个大的工业园区,招商引资。”

老大接着说:“拆迁的方案是,搬到更远的金山区,分配同等面积的房子。但是,哪怕双倍面积也没用啊,生意做不成了。补偿再多,也是死钱,赚钱再少,也是活钱。”

这一点我同意:“金山都到海边上了,哪能跟法华镇比?那地方,除了海风就是海浪,开个网吧谁来上?螃蟹来上?海鸥来上?”

老大摇头苦笑:“唉,我的网吧……不光是网吧,不管什么生意,拉扯做大,都不容易啊,一个‘拆’字就没了。”

摇头归摇头,现实要低头。老大说:“拆迁以后,也不打算重操旧业了。前边网吧的积累,加上政府的补偿,也有一大笔钱,我想往高端再拱一拱,做做软件。”

我们终于开始进入正题,老大又换回满脸堆笑的笑:“听朋友介绍,你在汉雄干了好几年,一手负责软件开发,是数一数二的专家了,所以专门请你喝喝茶,聊聊天,指点指点。”

我在汉雄干了五年。刚刚毕业进去的时候,它还是个蹒跚学步的小公司,只有三十几号人。朱瑞跟我们打成一片,一起吃盒饭,熬通宵,对着半信半疑的我们,进行时空穿梭,描绘五年后的美景蓝图。

五年过去了,事实证明,朱老板的时空穿梭机是准确的。在市场上,汉雄已经成了龙头老大,我们怎么做,行业标准就是怎么样,谈论网络交易平台,就是在谈论我们公司;在财富上,更是登陆纳斯达克,规模扩大了几十倍,利润增加了几千倍。老板俨然网络英雄状,待在公司的时间越来越少,我们看见他的机会,更多只能在电视里。

在公司里,我当然算不上什么专家,也就比螺丝钉高级一点,算个齿轮罢了。不过,要是别人给你一顶高帽子,你也犯不着主动摘下来。这几年借了汉雄的幌子,我的身价倒也水涨船高,除了经常接到猎头的电话,喝茶的邀请也如雪片般捷报频传。形形色色的发财分子,揣着各种各样的方案,前来咨询技术专家,妄图从我的分析之中,占卜未来的发财之路。

前面说了,这种活动我是来者不拒,谈成了,就做个小项目,捞点小外快。老板的时空穿梭机哪条都准,就一条不准——没猜到五年后的房价,五年前许诺的一套大房子,等到股票兑现的那一天,已经缩成了一间小厕所。做一两个小项目,好歹多块放家具的地方。要是谈不成呢,也是开阔思路,广增见闻,说不定哪一天,老子自己也创业了呢。

在频繁的喝茶活动中,我积累了丰富的咨询经验。老大一边介绍想法,我一边在纸上勾画,然后边画边听,边听边想,边想边画。等到老大讲完,我也画出了一个雏形:系统架构如何、用户使用如何、数据流动如何、维护升级如何,以及怎么收取费用、怎么管理员工、怎么监督服务,等等。设计完整,细节充实,麻雀虽小,五脏俱全。

老大非常满意,他吐出的是一套构想,收获的是一套方案。“好,好,这么一说,技术上就清楚了。那么,依你的经验,把这套系统做出来,多少人?多少钱?多少时间?”

早在画图的时候,我就做完了成本预算:“这个项目不算难,三个人,六个月,五十万,足够了。”

那天下午,我们坐在一个靠窗的位置,谈技术,谈财富,把茶言欢,一见如故。茶色玻璃滤出一层温柔的阳光,老大披着一身光晕,如同一个小金人,璀璨生辉。我根本不知道,这个名叫“范达”的小金人,早在一年前就死于非命,更不知道他还有一个响亮的外号:“范大仙”,法力灵验,有求必应,在善男信女中颇有名气。

事实上,老大的自我介绍并不完整,他不小心漏掉一段。政府已经着手拆迁,并且跟他发生了暴力冲突,在一场激烈的钉子户保卫战之后,老大惨遭暗算,变成了一缕野鬼孤魂。

老大的健忘表明,他是一个精细的人,哦不,应该说,是一个精细的鬼。他考虑到长远的合作,注意到要维护声誉。将来真正开始合作,我迟早要知道这段历史,那时候不至于前后矛盾,让人家怀疑他的为人。有些人,一上来就天花乱坠,胡吹一气,当时画饼画得比月饼还圆,过后漏洞漏得比黑洞还大,那种人,不叫发财分子,纯粹一个忽悠分子。而老大,就像一个外交部发言人,该说的说,该瞒的瞒,可能没有说真话,但是绝对没有说假话。

但这些历史,我还要再过一天才会知道。那天下午,我们喝的是标准的发财茶,没有涉及任何非人类的内容。老大给我的印象是,性格直爽,胆大心细,读书不多,却头脑灵活,是个干大事的人,在我见过的毛毛虫当中,算是最有蝴蝶相的一个。

走出咖啡店,我说:“这个项目不错,有前途,咱们起个什么名字吧?”

老大点点头,边走边想,一步,两步,三步,走了七步,说:“有了,

就叫许愿机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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