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一次在梦里哭醒是在离开小屏山到平城后,有天夜里梦见了妈妈,妈妈在尝新酿的梅子酒,系着蓝印花布围裙趿拉着红绒旧拖鞋,花盆里的串串红开花了,像是烧的很高的火苗。
那是旅店失火前一天早晨的情景,小谢记得很清楚。
所以也痛的很清醒。
因为这个梦,第二天小谢的精神有点恍惚,上了火车后,季云攀看出她的不对劲:“是不是昨天晚上没睡好?那你先睡一会吧,快到的时候我叫你。”
小谢突然问了一句:“季云攀,如果我向你求救,你会救我的吧?”
季云攀心里一紧,她为什么要问这话?但他还是回答了:“我会,只要你喊我,我就会去救你。”
5、
火车到站,小谢和季云攀随着人群下车,出站。
陆里是个名不见经传的小镇,火车站的旅客少得可怜,火车只是经过这里,三分钟后就会离开。对于大多数人来说,这里只是经过的一个地方,但对于某些人,这里是起点,是终点,是故乡。
这就是季云攀年少时候居住过的地方。
天阴阴的,火车站在郊外,附近只见低矮破旧的民房,无人烟处荒草丰美,一路踩在上面,小谢白色的鞋子简直要被染成绿色。季云攀牵着她的手,渐渐地越握越紧。
他们在一块荒芜的田地前停下,田地上生着苇草,苇草随风起伏,遮住了凸起的土包,只隐约可见,季云攀指指那里:“那里是我母亲。”
顿了顿,他接着说:“等我死了,也会埋在这里。”
他的声音带着她从未听过的缱绻,她从未想到他会有这样充满依恋的声音。
他转过头问小谢:“你怕吗?”
小谢看看萧条的田野,摇了摇头,季云攀牵着她的手走进去,蹲在坟包前伸手去拔杂草:“我母亲去世的时候只有四十五岁,那年我在政法大学读书,如果她再撑一个月,就可以去参加我的毕业典礼。毕业典礼上我代表毕业生致辞。大学四年我勤奋读书,为的就是那一天,可以站在台上,让坐在下面的她为我骄傲,可是她没等到那天。”
他的声音很低,近似喃喃自语。小谢隐约觉得,过去了这些年,他此刻的悲恸却未必比当年减少半分。她完全可以理解他的感受,她的母亲死在了旅馆的那场大火里,没有入土为安,一抔骨灰掩在坛子里,至今还寄放在小屏山。
谢以洛有比很多人都小的年纪,比很多人都浅的见识,但是却有比很多人沉重许多的丧母之痛。
两个人往季云攀家的方向走,一路上陷在各自的情绪里都没有怎么说话,直到走到人烟渐渐繁盛的地方,季云攀终于开口:“你有没有听说过,裴北魏有没有告诉过你,关于我母亲的事情?”
小谢摇头:“裴北魏从不提起任何人的母亲,包括他自己的。”
裴北魏的母亲是被父亲抛弃的第三者,这样不光彩的身份,裴北魏深爱母亲,当然不会在母亲去世后再对不知情的人提起。爱自己的母亲及天下所有母亲,在这一点上,裴北魏实在是一个君子。
“我母亲是父亲的第三任妻子。”
他缓缓开口:“我不知道他们为什么会结婚,他们相差二十岁,她嫁给他的时候,她才二十二岁,可是他已经四十二岁了。他的名声并不好,之前有过两任妻子,一个死了,一个离婚了,坊间传闻他对两任妻子都很差。可是她是个刚毕业不久的年纪轻轻的漂亮女孩子,据说他们是在一次发布会里认识的,她是实习记者,挤在一群人中间举手问他问题,新人没什么经验,问的很笨。可是过了没多久,他们就在新闻上登了结婚启事。旁人都说她是为了他的钱。可是她是我的母亲,我知道她不是个爱财的人。”
小谢忍不住开口:“或许她是真的爱他。”
季云攀置若罔闻,自顾自地说下去:“所有人都等着看笑话,果然她没比前两任更好些。他们结婚后三年有了我,从我有记忆起,就和母亲一起住在外婆家,见到父亲的机会屈指可数——这就是爱情?”
他的声音里带着无限的萧索,小谢斟酌着字句:“或许,他们曾经相爱过。”
季云攀自嘲地笑:“如果是这样,爱情会落色,会萎谢,会凋零会死亡,果真并不比一朵花更经得起风吹雨打——为什么会有人去追逐?”
爱情的意义究竟在哪里?他不信爱情。小谢一时竟找不到话来反驳。
季云攀捏捏小谢的手心:“到了,就是这里。”
前面是一座老旧却整洁的庭院,门前种着花草,姹紫嫣红的可是却那么萧条,有时生命的热闹和颜色没有半分关系。门吱呀一声开了,银色头发的老妇人握着撒水壶开门出来,脚步颤颤巍巍,季云攀喉头一哽,喊了一声外婆。
那一声外婆嗓音清亮,一如多年前放学后返家的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