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4(1)

送走李旮渣,盖运昌要原桂芝端来三盅药酒。

人在院子里,药香先来了,房间里霎时间弥漫了一股酒香。药酒的托盘上还放着一个盖着盖子的瓷罐,瓷罐不大,有双手抱拳大,里面是烤好的一只麻雀。盖运昌看到走过来的原桂芝,心里颤了一下,她是老了啊。花白的头发在脑后梳了长髻,穿了藏青缎面银花儿掩襟衫和夹袄宽裤,尖足高底鞋,看上去人比年轻时还是矮了许多。人老了就开始缩骨了,晚夕中看上去如此苍老。多少年和这女人都没有过肌肤之亲了。这个有屋顶的地方,有墙、有门、有炉子和炊烟,让她变得眼睛里有了雾气,在日子中一层层变黯。被重重叠叠的日子销蚀了,然而,她在家中的地位却不是哪一房能取代了的。每每几房闹矛盾时,她坐到她们面前,眼神中露出的威严就镇住了场面。

那哪里是什么威严啊,那是岁月啊,是黄昏的影子,是从早到晚被晃动的日头吸食殆尽的身子,是她端着这三盅药酒,一只麻雀,日日督促厨子熬出来的要她们欢快的汤药。能说是时间熬出来的庄重和威严吗?

盖运昌下意识地上前接住端上来的托盘,随口用少有的亲切叫了一声:“桂芝。”

好长时间没有听老爷叫过自己名字了,原桂芝眼泪在眼睛中眶着,打了转儿,手抖了一下,玉镯子磕在了瓷罐上,“当啷”一声,裂在了桌子上。

这一裂,当下里原桂芝眶着的眼泪吓止了。她低下头,深为惊恐,眼睛盯着桌子上的玉镯子,这是娘家的陪物,跟随她二十多年了,二十多年有过多少次磕磕碰碰,它发出来的响声总是像禾秧刚刚出绿一般,幼嫩而鲜活,哪里有想到过要碎裂呢?尤其是在这个时候,盖家择坟地的时候,这不是好的兆头啊。原桂芝脸色开始发白,她弯下脊背捡起一块碎玉,她不敢看盖运昌,怕看到刚才的那一丝怜悯代之以恼怒。

她不是怜惜一只镯子,是怜惜盖运昌难得的好脸儿。

晚夕的昏沉,突然被这一裂胀满了,如同一枚不堪其重的雪梨,眼看着要被盖运昌的牙口一触即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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