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一年春天,山东人聂广庆挑一担草鞋上路,边走边卖,算是路上盘缠。他想回家乡一趟。
狗留下来。白天,狗跑出河蛙谷找吃食,找不上吃食舔人的腚,常遭人殴。方近的人才知道河蛙谷来了逃荒人。傍晚极孤独时和河蛙谷的鸟们撵着耍一阵子,狗的心思在万籁俱寂的时候开始活跃,想它的主人。有外村人寻着来河蛙谷砍苇箔编席,来人却怎么也走不近地窝子,狗看得紧,人不能近前,要是有人让它舔一次腚,狗就让他砍河蛙谷的苇箔,下一次来狗还是不认熟。
打第一声春雷,狗闻到它主人身体上那股酸汗味了,还夹着角旮旯里的霉臭味。它鼻子尖尖发酸,很鬼的样子撒开四蹄跑向了远处,它看到山东人推着独轮车,车上坐着穿了土布枣红格格夹袄的女人,女人脸上有春风拉出几道细碎的红印子,已成皴皮。手笼在袖管里,看着远处跑过来的狗,眼角里挂出了泪珠。狗看到那泪珠的时候心里也想着不知道该怎么和主人来热爱。它绕着独轮车上下左右扑闹着,把前腿高高竖起来,站立得和人一样,往下放前腿的时候,刷了一下车上女人耷拉下来的腿,主人踢了它一脚,“去!”它的心寒凉了一下,主人到底领了一个和它来抢食的人。它突然想撒尿了,撩了爪子,尿撒到了独轮车轱辘上,撒下的尿是纯白色的,没有一点臊气。
聂广庆知道,他走开的两个月里,狗没有吃过人吃的粮食,怕是喝多了河蛙谷的水。
河蛙谷因了这个女人的名字叫了:女女谷。
太行山新雨初晴,女女站在水边看自己的倒影,蓝得透明的天空和天空里不断膨胀的白云,隐约的霞色,一只过路的燕子不小心把一粒衔泥丢在水中,一阵凌乱的波纹打断了她内心的僵硬,她有点惊慌失措,腿有些颤,不知该抓牢什么。肚子突然疼了一下,紧接着一揪一揪的开始大疼,疼得腰腿酸软站不起来,她喊了一声:“大哥。”聂广庆朝着她走过来。女女一把抓住聂广庆的手说:“我肚子疼得要胀裂开了。”她捂着肚子扶着聂广庆惨乱得没有一点力气。聂广庆突然想到是要生了。抱起女女送进地窝子里,匆忙往暴店请接生婆。
子时,一个血团子从女女粗重的出气中跌落在草铺上。接生婆剪断脐带,头也不抬地说:“你有好命,是个带锤锤的。”提起赤裸的娃儿,狠劲在屁股上打了两下,灯光打头儿晃了,洪亮的一声哭叫出来。那一声哭把接生婆吓了一跳,娃被扔在了草铺上,她跪卧在草铺上傻了,这是生了个啥东西?几缕头发在油灯下泛着金黄,尤是两只眼睛。聂广庆提了油灯探过身子看,浑身燥热荡然无存,一直凉渗到了骨头缝里。他说:“女女,你咋就养了个怪?”风从头顶灌下来,黑墨的天空如同千百条小蛇挤着随了风掉进来,疼痛让她毫无激情了,惊惧的眼睛下女女无法回答。
接生婆说:“像是个猴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