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年六月,聂广庆在地里锄苗,看到有蛇,几十条,上百条,像平地突然冒出来的一股泉眼,顺着地面扭动着往山中滑行。呼哧呼哧张嘴站在地垄上的他看傻了,滑行的蛇搅得有些心慌,嗓子痒着说不出话,汗毛倒立,人像一根棍子一样,挪不动脚步。蛇走过的地方像碾磙压过一样,精亮光灿。
过了几天,有人看到由南向北有一团云飘过来,阳光照上去打远处看有些闪亮,那一团云看上去有四五米厚,几亩地宽,落在远处的青苗地里,不到一袋旱烟的工夫,那一团云飘了起来,青苗地里一片土黄,已无一片绿叶,看到的人吓得扭身子就跑。
蝗虫一刹那从河的南岸卷过来了。
天蓦然一阴,对面不见人影。紧随嗡嗡之声,人们还未醒转过来,房上、树上、桌上、椅上,全是青青无定的蝗虫,沟渠河坡,麦秆上,草庵上也布满了蝗虫。鸡不宿埘,鼠从墙洞爬出。
许多地下阴性的动物也都走出来,世界一下子焦躁了。
蝗虫从黄河渡过来时,十几里宽阔的河面,在夕阳和两岸居住人的眼目中混沌流下。蝗虫要过黄河了,黄河的水面上浮着一层红色的浪,像是河床上烧起了火烧云。天空是旋转的,麦田是旋转的,甚至乌鸦、麻雀,生命迢递着生命,整个黄河燃起来了,充斥着、回旋着、奔跃着向前呼唤。
蝗虫是在早晨齐集在对岸的,如砖头如方木砌在那里;青青无定的蝗虫翅膀是不能搏击飞越黄河,它在半空羽翅就累乏了,收拢了,如雨霰霏霏坠在河面上,没有呻唤,没有哀鸣。日过午时,情形有了改观,河里浮荡的树叶上枯枝上,渡河人的木船上,都匍匐着层层匝匝的蝗虫。河南的麦子和树叶已在它们的攒击咀嚼下,消化了,它们充斥着怒鸣着又拥挤着去寻找新的生路。
在单一的渡河方式失败之后,蝗虫们开始自觉地纠合。互相撕咬着尾部,胶结着翅膀像雪球像石磙,只一霎,河的对岸有了成千上万的生命的雪球与生命的石磙,它们首首尾尾相齿滚下河做最后的冲击。黄河赤浊的水头缓缓地扬起着,整个一条大川长河此刻全部变成了那片激动的青青无定的颜色,那些生命的球,有的刚到中流就解体了,抑或是体积愈来愈小,等到了对岸,圆圆的球变成了一坨馒头或小小的巴掌,涉河到岸的百不存一,一连三日,无数的球体从对岸到此岸,和当地土蚂蚱会合一起进发。
蝗虫直爬上房顶,过房脊由后墙下,绝不绕一尺之便。
聂广庆抱起院子里看傻了的闺女塞进里屋,扛出了一口六印大锅,坐在了院子里早垒好的废弃的土灶上。添了水,架起干柴,不等水沸,他早用簸箕就地收起了蝗虫倾倒到锅里,那蠕动的、蹦跳的、令人头晕目眩的蝗蝻在沸水中停止了蠕动,聂广庆一下一下用笊篱捞出晾在了一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