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空袭警报响起来了,紧跟着就是紧急警报,然后日机的炸弹纷纷落下。人们根本没有防空袭的任何经验,除了慌乱惊恐,更多的竟然是好奇。炸弹狞笑着掉下来了,不少人还定定地站在地上仰头张望,孩子们则在争辩直奔脑门而来的炸弹是三颗还是四颗。城区瞬间爆炸开了朵朵死亡之花,那时重庆人还不会知道这样的邪恶之花在未来的几年里,将会在每年的夏季开放。城市就像堆砌在一面大鼓上的积木,大鼓正被一个魔鬼野蛮地擂动。第一颗炸弹落到地面上时,蔺佩瑶被震得跳了起来,仿佛大地上有一股力量将她猛地往天上推去!当她跌落在地时,才看见朝天门码头上的那些吊脚楼积木一样地垮塌了。破砖烂瓦冲上了天空,团团尘埃遮盖了刚才还生动而破烂的城市。那一刻,蔺佩瑶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在一场噩梦里。
到处是刺耳的尖叫和哭喊。江面上升起一根根水柱,码头上的人们四处逃窜,那些上了船的人有的通过舷梯跑下来,有的慌不择路地往长江里跳。蔺佩瑶没有跑,而是引颈向那幢小白楼张望,她看见苏崎从里面跑出来了,手里还挥舞着船票,嘴里似乎还在冲她喊着什么。但一颗炸弹呼啸着从天而降,蔺佩瑶甚至都看到了那颗垂直砸下来的炸弹,它的尾部打着魔鬼的口哨,像摇曳着的死亡天使。她刚想大喊一声“快跑!”,猛烈的爆炸便阻断了她的视线。火光、烟尘顿时淹没了苏崎,蔺佩瑶也被气浪狠狠地推到一个水坑里。待她狼狈不堪地爬起来时,已不见了死心塌地的追求者苏崎。刚才他离开时还说,妈屁哟,老子也不想干了,陪你一起去找刘海。蔺佩瑶还说,你别疯扯扯的了,不关你的事。他买了自己的船票了吗?蔺佩瑶不知道。但自己那张寻找爱之答案的船票,永远都不会有了。
蔺佩瑶为此伤心欲绝,直到另一个深爱着她的人来到身边,她才再次关闭了刚刚开启的爱情之门。她的遗恨像长江一样惨遭蹂躏,如山河一样破碎。
当邓子儒在朝天门码头的废墟中找到失魂落魄、神思恍惚的未婚妻时,他还以为蔺佩瑶被大轰炸吓破了胆。山河已破碎,亲人尚安好,劫难之后的重逢是人生中多么不容易的经历。他想上前去拥抱她,但他发现这个即将做他妻子的人根本没有渡过一劫之后爱人出现时的激动——就像美国电影中那样,投入他的怀抱失声痛哭,而他轻抚她的肩头柔声安慰她时,不要说蔺佩瑶的肢体没有任何反应,连她的目光也如死人般僵硬、冰冷,和邓子儒刚才在自己家院落里装殓亲人时看到的一样。邓子儒那时并不知道,一个人的初恋,尽管懵懂青涩,跌跌撞撞,但很可能就是他(她)一生中最为珍惜的一段爱,有的人初恋死了,心就死了。心死了,目光也就没有温度了。
那是一个让这对新人终生难忘的傍晚。太阳泣血,一团又一团地洇红了西边的天空,重庆城的血都溅到天上的残阳上去了。一些人在小船上用带钩的竹杠打捞浮在江面上残缺不全的尸体,其形恐怖凄惨,其状惨绝人寰;一个妇人在江边发疯似的奔跑、嘶喊,一个孩子坐在码头的台阶上哭泣,一群幸存者麻木地站在江岸指指点点。刚才蔺佩瑶打算乘坐的那艘客轮船首扎进江里,歪斜在码头上,船的尾舱高高翘起,露出一个狰狞的空洞,周边江面上飘满了行李杂物。汽笛不再鸣叫,渔船满载哀伤。这哪里还是平常渔舟唱晚的长江!
邓子儒看见蔺佩瑶满脸的泪痕,在沾满了尘土的脸上东一道西一条,把一张精致秀美的脸搞得凌乱不堪。他掏出手绢来递给她说:“我们走吧,佩瑶,家里的也惨……”
蔺佩瑶仰起头,看见邓子儒也是一张泪脸。这是她第二次看到这个男人流泪。第一次是她答应嫁给他时。
“家里?”蔺佩瑶诧异地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