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骄傲的公主没有料到嘉陵江的洪水也有被挡回去的时候。周五的下午,蔺佩瑶刻意打扮了一番来到球场。那天刘海所在的高三(7)班和高二(3)班有一场足球赛。蔺佩瑶的目光一直追随着球场上那个矫健的身影,尽管她连足球有几个人踢都不清楚,规则更是一窍不通。但他一射门,她就尖着嗓子喊“进!”,他一带球奔跑,她就喊“冲!”。中场休息时,人家在布置战术,她却挤进男生堆里,把一块绣花手绢递到刘海面前,这个大胆的举措引起周边男生们一阵“哦哟、哦哟”的怪叫,满头是汗的刘海看了蔺佩瑶一眼。但刘海挥手把浸润着少女体香的绣花手绢挡回去了,撩起球衣在脸上胡乱抹了一把,对他的队员们说:“我们走。”
痴情女子绝情汉啊。下半场的球赛谁输谁赢了都不重要了,蔺佩瑶的泪花一直含在眼眶里。球场上安静下来了,人们乱哄哄地往食堂奔去,去晚了可能连“八宝饭”都没有了。蔺佩瑶伊人独立,寂寞难排。除了来自父母方面的呵斥、打压,蔺大小姐还从来没有受到过如此大的挫折。她就是要天上的星星,下人们也会想方设法给她摘下来。这个穷小子跩啥子跩嘛?
天黑了,起雾了,浓稠的雾像一个人化不开的愁绪,让她看不到爱的方向。这山城的雾,能把一座城市掩盖起来,也能把一个人的爱浸透、锈蚀、深埋。蔺佩瑶那时并不知道她的爱情和山城之雾某种宿命般的关系,她只是像在雾里看花一样,用一颗稚嫩纯真的心,去捕捉浓雾中的爱。
爬上一道坡,转过一道弯,一切就像梦中才会出现的场景,蔺佩瑶迷离朦胧的泪眼忽然看见路坎上坐着一个温暖的身影。温暖,是的,即便时间流淌到一个人生命的尽头,蔺佩瑶仍然会告诉你,她当年在冷湿的浓雾中感受到了那个身影带来的瞬间转变——从凄风苦雨的冬天转眼就到了暖风和煦的春天。
“你……啷个了?”
“脚扭了。”
“让我看看好吗?”她蹲了下去,心飞速的跳动,仿佛不蹲下,一颗青春的心就要蹦出来了。
“别。”刘海缩回了那只看起来伤得很重的脚,“男怕摸头、女怕摸脚,哦,不对不对,男怕摸脚,女怕……”
“都高三了,还那么封建。你怕啥子?”蔺佩瑶仰起了头,两人的目光再度对视,即便隔着浓密阴冷的雾,爱的目光已经把天地照亮,将浓雾驱散。那个晚上便转瞬星光灿烂,清风温柔。校园里的小道幽深寂静、曲折蜿蜒,两人走到熄灯号吹响,都没有走完。
爱情改变世界,爱情也塑造一个新人。流亡学生刘海同学痛恨社会上的一切不公正和贫富不均,也对初恋恋人富家小姐的做派颇有微词。从那天以后,蔺佩瑶自己叠被子,抢着倒马桶。她也不再买新的洋娃娃,不再坐滑竿,和同学一起走路、挤渡船回家,因为刘海说他痛恨那些高高在上的富人。人说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对蔺佩瑶来说,不外是脱下高人一等的锦缎旗袍,换上同学们都穿的土布衣裳一样简单。刘海同学在谈恋爱的时候没有多少甜言蜜语,更多的是对现实社会的忧愤。他不客气地说,国家大敌当前,穷人衣不蔽体,多少人抛家别子、辗转流浪、啼饥号寒,你还一个星期换一次洋娃娃,甚至还专门从香港给洋娃娃定做新衣?刘海同学的诘问,蔺佩瑶都奉为“圣旨”。人家改嘛,把洋娃娃烧了斗是(就是)。
刘海并不是只身逃出了沦陷区,他的母亲一直跟他在一起,而父亲和两个姐姐、一个哥哥还留在东北,生死不明。刘海说在北平时,刘母在一个东北籍的官员家中当佣人,华北危机后,这个官员又来到重庆,刘母想北平迟早也是日本人的,不如干脆走得更远一些,让儿子有个安静的地方读完书。南行的路上母子俩倒没有吃多少苦,有车坐车,没车走路。那时战火还没有在中国大地上遍地燃烧,只要有足够的盘缠,再绕山绕水,总能抵达目的地。东家对刘母的忠诚也很感激,当主仆在重庆再度相逢时,就有胜似一家人的感情了。刘海能进南渝中学插读,东家的力荐也不无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