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也企图说明为什么在这样一个时代,散文特别发达。现在想来,以上这种理解还欠完全。我觉得,如果从文艺复兴一直看下来,如果说十七世纪使很大部分英国知识界陷入沉思,那么这沉思阶段还应向上推个二三十年。人文主义在它极盛的时候,确实具有摧枯拉朽的破坏力,形象地体现在一些作家的作品里,如意大利诗人阿利阿斯托(Ariosto)的《发疯的罗兰》着力描写罗兰因失去了爱情被激疯以后的摧毁一切的狂暴行动:他脱光了衣服,拔起大树,砍杀追捕他的人。诗人称他为“毁灭性的火焰”。爱情的力量可以使人丧失理性,摧毁一切。又像拉伯雷,他笔下的巨人更是表现出一股横扫一切、所向无敌的力量,这是我们所熟悉的。这两位有代表性的作家生活在十六世纪初到四五十年代,很能代表当时的“时代精神”。把他们和文艺复兴早期的作家相比,则早期作家只能算是曙光,他们则是烈日。到了八十年代以后,思想界的气候就变了,人文主义虽然呈现出无限好的夕阳景色,却已变成黄昏落日了。蒙田的怀疑论可以看作是当时思想界的晴雨表。塞万提斯的唐吉诃德只能生活在幻想里,一旦幻想破灭,他的生命也就终止了。莎士比亚为什么在九十年代一登上文坛和剧坛就写鲁克丽丝受暴力的欺凌,就写了一批血腥剧?莎士比亚的全部作品具有多少破坏性?怕很难说。琼生就叫他“温和的(或有教养的)莎士比亚”。马娄笔下的“巨人”不是屈服于宗教,就是自我毁灭。这变化说明什么呢?我想这说明资产阶级的思想武器人文主义到了十六世纪后期遇到了挫折。与文艺复兴同时兴起的宗教改革运动也遇到了天主教强有力的反宗教改革的抵制。人文主义失去了它的破坏力,暴露了它的软弱性。这一方面表现为怀疑、悲观、沉思,另一方面又表现为追求感官刺激,夸张情感,失去理性和平衡(发疯的罗兰最后还是恢复了理性),或则表现为两方面的混合。这种精神状态在艺术和文学里就表现为所谓的“巴罗克”风格。因此要讲十七世纪英国文学,恐怕还应向上推几十年。这是我在《小引》里没有说得完全的地方。到了1660年复辟以后,英国文学受法国宫廷影响,确实很明显地跨进了另一个时期。所以真正要写一部十七世纪英国文学史,应从十六世纪末写起,包括莎士比亚和他的同时代作家,因为这是文艺复兴的没落阶段。这样一来,恐怕也不能叫“十七世纪英国文学”了,也许可以叫“文艺复兴衰落时期的文学”。
我不敢把我这本小书叫做“史”,因为它没有系统,讲作家也不是每个作家都全面讲,有的只讲他一部分作品,有时还作些中外比较,我本来想把它叫做《拾遗集》,给英国文学的讲授填补些空阙。例如我写大家比较熟悉的弥尔顿,就有意不谈他的主要作品《失乐园》等,而其他比较生疏的作家,就介绍得稍全面些。此外,我们对文学的看法,多年来局限于诗歌、小说、戏剧,这确是“纯文学”,这是西方传来的看法,来源于柏拉图和亚里士多德:抒情诗、史诗、戏剧。我们翻翻《文心雕龙》或《昭明文选》,我们的老祖宗对文学的理解就宽广得多。当然西方学者也把文学概念扩大,我们翻翻他们的一些文学史,就会看到他们也不是仅仅把文学看成是以上三大类,也把散文、传记、书信、日记、历史著作,甚至哲学著作都包括了进去。可见天下好文学不尽在三大类之中。
文学是扩大人类经验的手段。人不可能经历一切经验,尤其不可能经历古代的经验。要体验古代人的思想感情,只有阅读他们的作品。这对于一个人的文化修养是很有好处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