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敬惜字纸

从小被父母教育,要敬惜字纸。不过现在回头想想,小时候那些有字的纸,其实不太值得敬惜。前几天过生日,有个朋友费尽心思,找了一张我出生那天的报纸相送。看在我生于江苏的份上,专门找的《 新华日报 》。和当今报纸的花花绿绿不同,那张历尽风雨早已泛黄的报纸上,图片少得可怜,还真是一张道道地地的字纸。翻翻内容,满篇有点像《 小二黑结婚 》里新凤霞唱的那样,“他帮助我,我帮助他”,不过用的都是揭发、批斗的方式,好不热闹,活像人间地狱。这样的字纸,如何敬,又怎么惜?

八十年代初,仿佛一夜间,大批中外名著得以重见天日。恰逢我也到了开窍读书的年纪,像饿极的人突然被领到一桌山珍海味面前,不分青红皂白,一通狼吞虎咽。现在反思,这就好比用一次性塑料杯喝了顶级的大红袍,暴殄天物,是另一种不敬惜字纸。该好好珍爱的极品,囫囵倒进肚子里,茶香未及嗅,茶韵未及品,悔之晚矣。

到了眼下,上了点年纪,人也闲了,心也闲了,真正敬惜字纸的时机似乎已然成熟,却发现值得敬惜的字纸,早已被千万吨垃圾掩埋,想要刨掘出来不是件容易事,因为那些垃圾也都乔装打扮成我们必须敬惜的模样。

垃圾也分不同形态,明显的垃圾比如满街散发的小广告。一些少年,在红绿灯前几溜汽车队伍里穿梭,手攥厚厚一摞小卡片,往每辆车的雨刷器上别一张,动作还很优雅。真的要算优雅,相比而言,那些混迹各个停车场的少年就更过分些,他们算准了车过窗口因要交费,势必打开车窗,你一开窗,立即成摞往车里撒。有一哥们儿抖机灵,窗只开了一条缝,以为可以躲过这一劫。不料想,这位得了更高层次的洗礼——天女散花。他忘了关天窗,少年发现了。

指责这些少年是不公平的,该挨骂的是这些字纸的制造者。不过叫人遗憾的是,这些垃圾制造者还算好的,至少直白浅显,明摆出一副垃圾嘴脸,任由你骂。而更多的垃圾,抹了厚厚的粉,假装精神文明。

越来越多的城市,举办越来越多的全国性书市,我因工作原因几乎都会到场。早几年在自己摊位前“坐台”之余,会有兴趣在场内转转,遨游书海,其乐何如。近几年这习惯被彻底压抑了。值班时呆坐,下班立马走人。并非喜新厌旧热情丧失,而是满场的重复出版、假冒伪劣,三五个王朔,七八个金庸,还有不计其数的外国名家,真叫李逵到场,恐怕李鬼多得他捉不过来。一时间我会神经错乱,以为置身堆满臭鱼烂虾的垃圾场。看着那些渐趋精美的纸张,被印上各色形体的垃圾字,那份心情不是心疼两个字概括得了的。

再往深里说,即便不是假冒伪劣的字纸,形迹可疑者亦是甚多。就拿文艺来说,每年那么新人要当作家,兢兢业业地创造一些黑字,印在雪白的纸上,可里边究竟几多值得去敬去惜?就便是享誉一时的文艺名著,究竟又有多少能够流芳百世?怎么知道几十年后,又一个过生日的人得到一本字纸礼物,不会又感叹如何敬、怎么惜?说到底,就算流芳百世了,亿万张那些纸看下来,看到了什么?多愁善感、敏感细腻、唧唧歪歪、怨忿不定,无外乎几个字:生老病死,怨憎会,爱别离。可是他们会像白骨精一样,不停地幻化成老汉、老婆婆、小女子,来迷世人蒙昧的双眼,哄我们在永无出离之日的境域苦中作乐,还不自觉。

从此不再盲目地敬惜字纸。

读书导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