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喝汤,渣渣。”
巴尔渣克筷子翻动,汤里便冒出个拳头大的骷髅来,眼窝里流出缕缕汤汁,瞧着像两行清泪。
“你看这骷髅多不情愿,都哭了。”
“这是点缀,我炖的可是羊汤,大补。”
“补什么?”
小骨头红着脸,你说呢。
巴尔渣克说我不知道,他动了动筷子,挑出一截羊脊骨,大口吃,小骨头看着他吃。在夜晚的火盆旁,热气蒸蒸而上,熏红了两个人的鼻尖。
巴尔渣克说,我今天使了那柄刀,劈坏了院里的桃树。
“我说桃树怎么直掉叶子!”
“我发现,我的妖法渐渐涌出来了。我觉得我是个魔头的料,只是天赋还没有完全开发。”
小骨头点点头,我觉得你是。我的男人,一定是大杀四方的妖怪,不过大杀四方,也要回家喝汤,要有时间给老婆讲故事,替老婆拎包,陪老婆看戏。
巴尔渣克认为,你说的这种妖怪,早一万年没有,晚一万年也不会有。你想,大魔王杀了那么多人,袍子上尽是斑斑血渍,血红的眼珠子,狂放不羁的发型,如今转身回到家,说我回来啦,汤还热乎着啊,赶紧嘬两口啊,这样,是不是有失风度。
“那当大魔王有什么意思。”
“威风。”
“不懂。”
小骨头给自己盛了一碗汤,小口吹气。她规规矩矩地坐在小马扎上,两腿并拢,长发垂腰,不时有桃花瓣落进汤里,也被她一股脑地喝下了肚。
“给你。”
巴尔渣克撑开手,是一枚小小的骨哨。
“这是什么?”
“礼尚往来嘛,你可别瞎想。”
“你送我的?”
巴尔渣克点点头,小骨头便捂住嘴,眼泪水在眼眶子里滴溜溜地打转。她大概是这辈子头一次收男人的礼物,又或许,她天生就是这样的感情丰富。小骨头放下碗,一溜烟地跑了。巴尔渣克正摸不着头脑,等小骨头回来的时候,哨子已经穿好了线,挂在脖子间。
“你有没有刻字?”
“什么字?”
“我俩的名字啊!”
巴尔渣克说,你拉倒吧,恶不恶心。
小骨头摇摇脑袋,她说,只要刻了字,就说明这是我们俩的东西,以后不论丢在哪,捡到的人,也会知道曾经我们在一起。
“我不刻,娘炮才刻。”
“讨厌,这哨子有故事吗。”
“什么故事?”
“没有故事,它就一点也不重要。你可以骗我,你就说,这哨子是你从山崖顶上摘下来的,为了我,一千万年土里才长这一个哨子,你费了好大的劲,勇斗山鹰与猛虎才拿到了手。”
“我就路上买的。”
“故事!”小骨头跺脚。
“好好,我告诉你,这哨子可是贯穿了五行经脉,天地浩气,可以千里传音。只要你吹,不管我在哪,立刻就会来到你身边。”
哨子声。
小骨头的腮帮子鼓鼓,憋红了吹。巴尔渣克微微颔首,踏步而来。
“你看,灵不灵。”
“超灵的!”
月下桃花,鱼头骨哨,那都是一百万年以前。
7
“故事有趣。”
白骨精微微舒展,一阵噼啪作响,无数白骨拔地而起,化作一面骨镜。她照了照,满面倦容,一百万年过去,她的容貌与当初并无二致,银发及腰,素白的裙子。她说我想不起来了,我还有过这样的故事。
“是的,你有过,白骨精。”
“既然这个渣渣认识我,那么渣渣是谁?”
“只是个无名的小卒。”
白骨精转过头,巴尔渣克的面容遁藏在一片浓黑的阴影里,不见悲喜。他走过地上不知何处涌来的鲜血,走过那些斑驳的枯骨,嗓音有一些沮丧。
“后来呢。”
巴尔渣克说,后来,这两个小妖精,他们一起生活了很多年,直到有一天,渣渣明白了,自己想要的不是安宁,而是成就。他听见大地的呼唤,更加古老与澎湃的鼓声,从窒息的岩层里迸发出来,恿着他,像一支号角,吹散了干裂的云层,幻化出一把利斧,劈开了混沌。
“巴尔渣克先生,大地才不会呼唤,不过是男人的野心。”
“是的,野心,这个男人一直在骗你,他的心思,根本不在这里。”
巴尔渣克微微鞠躬。
没有什么呼唤,也无从来的利斧,一切,都是野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