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生抢救的对象是她外婆,治老人的汤药渣再煨点水给她喝喝,聊胜于无。
一日忽听她躺着哼起歌来了。“活了,活了!”大人连忙搬她进屋。链球
杆菌没有夺走她的命,却侵蚀了她的心脏,从此夺走她的健康。
我的外婆是云南省首间女子学校——昆华女子学校的第一批中学毕
业生。我见过她们的毕业照,每个女学生都梳着高高堆在头顶上的“东洋
头”,面上厚厚的脂粉也十分东洋。从大姨妈到八姨,都从昆华女中毕业,
个个品学兼优,母亲从来未败落到第三名以下。大姨妈光彩照人,被封为
校花;母亲则清秀细腻,惹人怜爱,大家戏称她做“病西施”。
为人妻母
母亲中学毕业后考入云南师范学院,读到二年级,为了陪外公去做县
官便辍学了,其后嫁到熊家。熊家是官僚世家,生活方式﹑家庭关系与苏
家大不相同。父亲是长房长孙,母亲变为“孙少奶奶”。有佣人侍候的日
子随战乱终结,母亲写字描花的纤纤细手拿起斧子劈煤块,洗衣做饭带孩
子。她一样哼着京戏,做完一件又一件家务,尽妻子和慈母本分。家中收
拾得干干净净,一家大小穿戴利利索索(昆明话叫“板板扎扎”)。每逢星
期天,所有的床单﹑桌布都要换上新的,以迎接可能来到的客人。我小时
候觉得这是理所当然的事,到母亲病倒,由我来当家时,这些礼貌便一概
免了。母亲躺在床上,每周仍要指挥我清洁家具,一套紫檀木的茶几﹑椅
子是我的头号敌人。母亲要我把抹布缠在指尖上伸进一个个雕花小孔去除
尘。至今我也不明白在灰尘仆仆的小城,母亲怎么可以令她的一双鞋随时
保持光洁清爽。一位亲戚多年后看到我粘满泥巴的鞋,摇头笑道:“你妈
常说,委琐一顶帽,邋遢一双鞋,哈哈!”
不论做忙忙碌碌的家庭主妇,或是任会计去上班,还是躺在床上的病
家在云之南
初进熊家的长孙媳妇。
人,母亲都穿戴整齐,头发﹑眉毛理得一丝不苟。除了去做客或去照相馆照全家福,母亲都不化妆。粉红色的梳妆台是她陪嫁的嫁妆,印象中从不记得她坐在镜前修饰面容。她美得圣洁而自然,无需打扮。看她年轻时的照片,令人诧异朴素无华的美何以随时代而消逝殆尽。
父母恋爱的细节不得而知。听亲戚说,他们彼此倾慕,再托媒人按正规程序求亲。父亲英俊潇洒,母亲美丽温柔,加之门当户对,算是美满姻缘。许多年后当我也到该嫁人的年龄,母亲忠告我说,对方喜欢你,对你体贴,比你喜欢他更重要(中国人说不出口那个“爱”字)。我猜她当初一定十分迷恋父亲,忽略了他的大少爷性格。我虽然记住母亲的教诲,却发现这一信条也不可取。母亲之所以那样以为,是因为她并未亲历过别样的婚姻。
母亲生下我的哥哥后,又生了两个男孩,都先后夭折。之后诞一女,皮肤似母亲,白里透红,家人称她小苹果。小女孩聪明乖巧,一岁多已能唱整首三民主义国歌。可是不到两岁时患痢疾死了。父母常叹道,要是那时有消炎片她便有救了。七年中相继失去三个孩子,对母亲的打击可想而知。战乱还未结束,生下我来,母亲体弱没有奶水,也找不到奶妈。那时全家疏散住在祖父早年盖在乡下车家壁村的别墅里。母亲去附近彝族村寨买羊奶来喂我。我知道这一层,是因为尔后记事不听话时,外婆就笑骂我说:“车家壁倮倮的羊奶喂大的蛮苗女。”
我出世不到三年,母亲生景泰。母亲的心脏很弱,生小孩都要先签名,
家在云之南
新婚不久,被称为“笑长”的苏尔端。
因生产死亡自己负责。到我七岁时小弟景和出世,母亲怀孕时曾想过等小
孩生下送给她的好朋友,一位不育的表嫂。景和落地,美丽的婴儿引得医
生护士一阵轰动,母亲说幸好没答应送他出去。
听一位亲戚说母亲还小产过三次,她自己从未提及。医生早已警告过
生小孩对她十分危险,母亲怀孕仍不少于十次。那个时代避孕不是件容易
的事,担心怀孕的妇女,每个月都惶恐度日,害怕身体发出怀孕的信号。
七个孩子存活四个,是那时婴儿成活率的正常比例。婴儿的死亡率和士兵
的伤亡率一样,对于公众﹑研究者﹑政治家都不过是些数目字,而对每一
双父母,尤其是母亲,失去孩子带来撕心裂肺的痛楚,也将成为尾随他们
一生一世的伤心回忆。
幼时印象中的母亲,终日操劳,却随时嘴里哼着京戏或什么歌,哄孩
子睡觉,从躺下一直唱到完全睡熟。最常唱的是:“风呀,你要轻轻地吹;
鸟呀,你要轻轻地唱,我家小宝宝,就要睡着了。宝宝的眼睛像爸爸,宝
宝的嘴巴像妈妈,宝宝的鼻子呀又像爸来,又像妈。睡觉吧,妈妈的好宝
宝,天明带你去玩耍,玩耍到你外婆家。”
此刻,妈妈的声音还清晰地响在耳旁,一定是妈妈在天上为我轻唱。
中学音乐课教唱贺绿汀的《游击队歌》,“我们都是神枪手……”老师
唱了一遍,我就会了,好生奇怪,才想起这是妈妈哄弟弟睡的一首歌。歌
曲明晰的节奏,伴着她的纤手轻轻地﹑一下下拍在孩子身上,没有一丝战
斗气息。
家在云之南
父亲母亲结婚一周年。
战争,时局艰难,大家庭的风波是非,父亲不时发作的火暴脾气,种种困难,对我们几个躲在母亲羽翼下的孩子都不存在。米不够吃,掺着红薯﹑洋芋,也好香,好香。我的大脚趾最不听话,老是把鞋尖顶个窟窿。妈妈替我补好,笑盈盈地告诉我说有“补新鞋”穿了。我穿着满院子跑,逢人就伸出脚来叫人家欣赏我的补新鞋。大人说,弟弟出世后,我两岁多就是个乖极了的小姐姐。母亲没时间带我,教会我玩许多独立的游戏。其中一个是将一盒火柴撒满一地,让我用胖乎乎的手指,一根根拾起来,排放到盒子里。
妈妈有一支大漆皮箱,外面是黑的,里面是红的,装着她从嫁人时积攒的好衣服。丝衣罗衫只是做客时穿一下,全都保存得如新的一般。妈妈把它们一件一件都改作我的衣裙,从她手上抱着的小囡到后来上大学的闺女,都穿过母亲改制的新衣,令自己得意,让别人羡慕。
我小时候整天憨吃憨睡,疯跑疯叫,除了患过一场猩红热,没有什么病痛。那时猩红热也很吓人。病快好了,我躺在床上将两只脚高高举起蹬在墙上,自己编了一支歌唱道:“我想吃红薯稀饭。”这一幕颇像母亲幼时熬过病危的情景。两个弟弟,尤其景泰小时候身体弱,妈妈显然操碎心。景和出痧子,发高烧哭个不停,不能吹风,母亲抱着他,放下四方蚊帐,在床上不停转圈圈走。
天下的母亲,我自己在内,大都为子女的小小不妥过分忧虑。母亲自己身体不好,尤为我们的健康紧张。出一点小毛病,忍不住往坏处想。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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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和姑妈。
一次我从花园里的秋千上跌下,弄痛了大拇指,哭着跑回家。母亲一看,手指根部肿了一大块,这还得了。带我去看医生,医生要我把另一只手伸出来,又让妈妈把她的双手伸出来,很容易就让我们明白,这一小块凸凸的是肌肉,人皆有之。
现代人已不容易理解那时带小孩操持家务的复杂和巨大的工夫。一日三餐生炉子点火,先得把木柴劈做小条条,架篝火似的架空,再用一条夹有松油的松柴,叫“明子”,点燃伸进去引火,然后把煤块一块块垒上去。这些技巧不是一天两天练得到家的。买来煤块是一大团,要用斧头敲碎。要火着﹑要火旺,需要不停煽火。竹编的骨架上裱糊薄棉纸做成的火扇,这是损耗最快的厨房用具。煽火也是每个小孩最先学会的家务,等学会左﹑右手都能控制火扇,就算到家了。被煤烟呛出眼泪,泪迹粘着烟灰弄个花脸在所难免。记得弟弟吃的米粥要先把米浸在水里一天,放在瓦砵里,一只手扶着砵边,另一只手握着也是瓦做的圆砵头,用力把米粒压碎,制成米浆。
鞋子则纯粹是工艺品制作。做鞋面先铺两层新布在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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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哥周岁。
旧布夹于其中,用稀稀的糨糊粘起来,叫“裱隔薄”。然后画样剪下,再用针线密密麻麻地在鞋尖﹑鞋跟侧等易磨损处一圈圈缝上。如母亲般手巧的妇女,则施展其心思与技巧,描绘出各式各样鞋头花。母亲为自己绣过一双紫红色缎子花鞋,白羊皮底,放在箱子里从未穿过。“文革”时怕红卫兵说是“四旧”,便连同几对高跟鞋一道扔了。做鞋底功夫更是考人,几层新布上铺几十层旧布(旧衣服﹑旧床单无一样不被派上用场),中间夹一块“笋叶”,即包在竹笋外面的一层硬而厚的叶子,防水用。每块布事先按鞋底形状剪好,垒到约莫三四厘米厚,“纳底”的伟大工程便可开始。粗粗的线穿在“大底针”上,先用锥子穿过布层打洞,针才能引线而过。
麻线如何弄出个细头穿进针眼,又是门手艺。上初中时我旁边坐着个从乡下来的同学。课堂上她不愿将手闲着,于是高高拉起裤脚管,用大腿内侧做垫搓线头。散开麻线,渐进式抽麻丝,再搓结实。技巧之纯熟,常看得我目瞪口呆,顾不上听老师讲课。
傻丫头
为什么我一点点也没有遗传到母亲一丝不苟的风格?最强烈的对比是母亲漂亮的蝇头小楷和我那见不得人的“鬼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