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生活之树是常青的,它吐出了天才的新芽。在天才的眼里,传统的表达形式或符号已没有共同的价值了,它不能用来表达新的生活内容。这是一个青黄不接的时刻,可供传达的不能表达,能够表达的又不能传达,即新诞生的表达手段尚未成为普遍的认识形式或理解形式。
天才是走在时间前面的人。他必须在冷落和拒绝的荒野里孤独地走完历时的黑夜,直到共时的太阳照亮了人们的眼睛,世界才在辉煌的惊叹中告慰倒毙的天才的亡灵。
思特里克兰德更要忍受双倍的痛苦,被冷落和拒绝,随之而来的饥肠辘辘,他一概化作嘴边的讥笑。物质的包括性的渲染,他可以忍受动物性的方式;但精神的渲染,他却必须上接天界,摆脱自然具象的束缚,追求马拉美的“一个作品的本质的东西正在于不能表达里”的神秘。它从精神里出来,像雅典娜从宙斯的头里出来一样,只有单纯的色彩、光和影的神秘暗示奏出魔术般的音乐,去摄取人的心灵的深层颤栗,那是近乎“肉欲和悲剧性的美”。
我们看到的是一个奋力寻求表现手段的备受折磨的灵魂。对思特里克兰德说来,作画,就是一场血和肉的厮杀。有谁体验过这样一个简单的事实吗:我说的不是我想的,我想的又说不出来,不说出来我就要憋死了。人与人已是这样的隔绝,难道我与我也是这样的不能相通?天哪,他的胸中有两个灵魂,一个要和另一个分离!思特里克兰德就这样血肉模糊地躺倒在他的画布前。
我想你失掉勇气了。你肉体的软弱感染了你的灵魂。我不知道是怎样一种无限思慕之情把你攫在手中,逼着你走上一条危险的、孤独的道路,你一直在寻找一个地方,希望到达那里就可使自己从那折磨着你的精灵手里解放出来。我觉得你很像一个终生跋涉的香客,不停地寻找一座可能根本不存在的神庙。在一个短暂的时间里你认为或许能在爱情中获得解脱,我想,你的疲倦的灵魂可能期望在女人的怀抱里求得休憩,当你在那里没能找到的时候,他就开始恨她了。你对她一点也不怜悯,因为你对自己就不怜悯。你把她杀死是因为惧怕,因为你还为你刚刚逃脱的危险而索索发抖哩。
天才,竟是一种不堪负担的独创使命,许多时候,简直变成一种残忍的力量;痛苦,几乎是盈育它的天然母体,对天才的承担者,对别人,都是如此,尽管它的毁坏总是要在更蓬勃的新生中加倍地偿还。
男女需要爱情,爱情需要理解。有许多事业,比较容易找到爱情的伴侣。例如,作者在塔希提碰到的勒内·布吕诺船长和他的妻子,虽然他也怀着梦想,哪怕这梦想像上帝的伊甸园,也不过是人间的种植园,但这梦想本身恰恰是需要男女来共同实现的,于是,布吕诺和他妻子自然就像亚当和夏娃那样的相亲相爱了。
然而有的事业,特别是那些需要坚强的个性才能独步生命堂奥的哲学和艺术,光凭外在的意志和毅力不够了,还要心智的专注敏锐和精神的穿透力,才能越过炼狱的狭口取回天帝的火种。这是天才的事业,因而他多半难于找到可以堪称爱情的伴侣。
爱情,不是纯生理的动物式性欲,也不是因异性的某种外部特征而引起爱慕的性爱,它虽然包含着前两者,但更要求着人格的完整和向精神性的事业升华的超越能力。换句话说,爱情不仅要求在对方感受性爱的欢娱,而且要求在对方实现自己的审美情趣和理想。最持久的审美情趣和理想,莫过于爱人的自由创造的对象化本质取得了超越自身的社会形态,它引起社会的尊重,并在这种社会的尊重中直观我的爱情本身,爱情获得了尊严。正是在这个意义上,爱情总是对一个时代的超越而具有永久青春的魅力。你可以追求它,但不能完满地得到它,因为爱情对自身也是超越,当你以为得到她时,她或许没有事业的果实而枯萎了,她或许有了事业的果实而不再是爱情的花朵。这或许是爱情的悲剧性的形而上学本质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