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焖米饭这件事,在后来的岁月里一直萦然在怀。慢慢地,越回想,明白得越多,感激越多。她是在为我焖米饭——她的确是完全为了我才这么做的。因为她没有牙,从来不能吃硬的米饭,只能喝稀饭。而熬稀饭的话,得不停地守在灶台边照应着,她没有能力做到。
她在黑暗中慢慢地摸索起身,扶着竹几、凳子,一点一点挪到炉灶边,再慢慢地摸着米缸和水瓢,往锅里添米注水。又慢慢地捅开煤火,火光一点点窜动,水烧开了,水汽蒸腾。她努力弯下腰,盖上炉门,转以小火继续焖。天还没亮,灶膛之火闪耀着奇妙的红光,映在她百年的面庞上,黑暗中忽明忽暗地晃动着,而她一动也不动——那样的情景,是我今生今世所能感觉到的最刻骨铭心的寂寞。
老外婆死了,没人能证明那样的情景真的曾经存在过,也再也没人能那般对我——尽自己的一切努力,微弱地,微弱地对我——不仅只是对我,同时也在是对生命微弱地,微弱地,提出要求。
我和外婆都惊叹着那样的米饭,啧啧称奇。邻居们听说瘫痪了十几年的老外婆还能做饭,更是惊讶,都跑来看。都奇怪这饭是怎么焖的,火候怎么掌握的?为什么锅巴会这么完整、好看?
我常常想,她死后,这种焖米饭的奇特做法算是失传了,静静地,永远地……连同她一生的故事和情感。而后者一定是更为博大丰蕴的,如汪洋一般,如群山一般。当她瘫坐在竹椅上,接受我们的漠视,当她努力地,就着剁碎的咸菜一口一口吞咽着稀饭——她心中可有回忆?这回忆是否江河奔涌般浩浩荡荡?
因为老外婆始终待在家里,我们出门从来不用锁门的。我们很轻易地,一脚就跨到了外面,如鱼得水般进入阳光中,做各种事情。当我们回到家,家里的寂静是那样浓重黏窒,老外婆软软地靠在竹椅上,看着对面一米远空气中某点,目光在那一带涣散开去。她对面的木柜悄悄裂开细微的缝隙。很多年后这木柜突然松散开来,坍塌一地……我知道那是被老外婆看坏的,它忍受不了老外婆的毫无内容的注视,忍受不了这注视始终停止在它与老外婆之间的空气里,从未曾抵达过自己……老外婆死后,它又忍受不了从此之后再也没有这注视。
我们也忍受不了再也没有老外婆的注视——此生再无机会……
在更早更早的一些日子里,外婆还会把老外婆背出长长的巷子,背到外面,让她看看亍沿上的情景。可是后来再也没有这样做了,因为老外婆自己不愿意出去了。怎么劝都没有用,只是哭,只是一个劲儿哭。后来,我们想,她大约是真的不愿意出去,就再也不去勉强什么了。
不知道那时她想到了什么。也许从那时起,她便决意要死去,再也不愿滋生额外的生的乐趣,再也不愿给他人增添额外的负担了。那时我外婆快八十岁了。我还不到十岁。她整天坐在那里,为了方便梳头,剪了短发。身上穿着青灰色的斜襟罩衫,裹脚布一直缠满小腿。肤色苍白,神情遥远。
而每当我们从外面回来——无数次地从外面回来,一脚跨进门槛看到的这幕情景……这情景一次次地不停累积着,直到老外婆去世,又直到她去世后的很多年……才轰然坍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