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夏日的一个清晨里,在阿克哈拉,我妈沿着沙漠中的公路散步的时候,看到村东头的沙合提别克在前面不远处驾着一辆破旧的农用小四轮拖拉机,“空!空!空空……”一步三摇,慢吞吞前行。小小的车斗里满满当当地堆着箱笼被褥、沙发衣柜。
她疾走几步赶上他:“啊!这个黑老汉,干什么去啊?”
“这个么——”他在轰鸣的引擎声中兴高采烈地大喊,“到哈萨克斯坦去!”
我妈大惊:“那,路上打算走几年?”
他乐呵呵地回答:“胡说!哪里要走几年?这样走的话嘛,也就一个多礼拜吧。这两天要是不下雨,明天晚上就走到海子边啦。后天就进北屯,争取再走一天到吉木乃,再住一晚,再走一天,再住一晚,再走一天。然后就出国门啦!”……
真让人羡慕。看他那个劲头,别说哈国了,就算是里海,他的拖拉机也完全没问题。
哎!出国是多么容易的事情啊!似乎念头一闪,即可成真。
每当我丢着小石块,嘴里“啾!啾——”地吆喝着,赶着羊群缓缓走在荒凉的大地中,老狗班班形影不离地跟着。那时总会想到沙合提别克,好像他此时仍乐呵呵地、慢吞吞地走在一望无际的原野上,“空!空空”地驾着拖拉机。生活嘛,慢慢去做好了。更多的变化会在更短的时间里涤荡这片大地,然而哪怕是世界翻了个个儿,古老的心灵仍然耐心地走在命运的道路上。哎,怎么说呢——谢天谢地!
其实主要想说的是我们家邻居阔阔来的事。他家早就打算迁到哈国了。他家非常富裕,牛羊很多。女儿也整洁伶俐,能说满口令人惊讶的汉话——她在乌鲁木齐念过书的呢!一看就知这样的姑娘是不会在破旧的乡村待一辈子的。
当时据说办好了所有手续,牛羊也处理完毕,大件的家具电器、贵重的衣物毡毯先雇车运过去了,寄放在哈国那边的亲戚家里。然后迅速低价卖掉了这边的房子,向公家退停了自家的草料地。
但接下来不知出了什么事,这一家人暂时出不了国门。便在村里的文化站(一直空闲着)租了一个房间,简简单单支了床、灶,凑合着住下。结果这一凑合,就凑合了五年。
这五年里,这家人衣着寒酸简陋(好衣服都在哈国呢),大大小小六口人挤一个大通铺睡觉,在门口的空地上升起火堆用铁盆烤馕。
阔阔来的女儿仍然骄傲而清洁,每天都在洗衣服。明明家徒四壁,有什么可收拾的呢?却仍见她忙得没完没了,不停地规整物什。
她家一有点剩饭,就会拿来喂我家的鸡。并且一看到有野狗靠近我家的鸡窝就帮忙赶跑。
如此殷勤,只为能天天来我家院里挑水。我家有一眼水质很不错的压水井。去别人家挑水的话,一个月要付二十元钱,我家是免费的。
冬天里,每一户有井的人家都会忌讳外人频频上门打水。因为溅下的残水总是搞得井台覆着又厚又滑的冰,老人小孩不能靠近。出门一路上溅的冰水也影响着一家人的日常生活。
而冬天的阿克哈拉,水位线很底,无论多深的井,每天打不了几桶水就见底了。所以水算是很珍贵了。而我家地势偏低,水量大,每天被人多打几桶是不影响生活的。再说也实在可怜这一家人。
因此,这家人很感激我们。作为邻居,大家很亲近的。
到了第四年,大约去哈国的希望全部破灭(随之失去的怕是还有遥遥搁浅在哈国的那些体面的家什物件和从前富裕的生活)。他们只好决定在阿克哈拉从头开始,重新盖一座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