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
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
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
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李商隐《锦瑟》
人生末年,某一个清晨,李商隐站在南方层层水田之上,太阳升起,水田映照着蓝天,水气氤氲,就像一块块晶莹剔透的美玉,升起阵阵轻烟,一句因景而成的诗落到心上:“蓝田日暖玉升烟。”
拨动心弦,一弦一柱,细数自己的锦瑟华年——
那时他是个青葱少年,那时他是个有志青年,“将军樽旁,一人衣白。十年忽然,蜩宣甲化。”蹀躞花骢骄不胜,17岁的他以未登第的白衣身份入令狐楚将军幕府,在令狐楚有如养父一般的教导下,十年一恍,他像蝉蜕旧壳一般新生了!
那是他人生中最美的时光。他爱过,若碧霞仙城的仙女般的女道士让他尝过了爱而不得的“春心莫共花争发,一寸相思一寸灰”的滋味;他暗恋过,在细细的雨中站在一个女子的红楼下,久久地望着,却不能送一对耳环给她,“红楼隔雨相望冷,珠箔飘灯独自归”;也曾经被一个听到他的诗的女子暗恋过,却因他进京赶考,而错过了她的约会。
也曾在及第之时,这人生最大的盛景之前,抱有一颗平常心品尝自己人生第一次最大的成功:“玉管葭灰细细吹,流莺上下燕参差。日西千绕池边树,忆把枯条撼雪时。”古人烧苇膜成灰,置于律管中,放密室内,以占气候。某一节候到,某律管中葭灰即飞出,示该节候已到。
然后,他爱上了令狐家政敌的女儿,并与之结了婚。此时最关爱他的令狐楚已经去世,令狐楚的儿子令狐绹上位。执意没有选择跟令狐绹同一政治立场的李商隐被指斥为忘恩负义,从此他的人生他的仕途“虚负凌云万丈才,一生襟抱未曾开”。
为了养活家人,他只能从某个欣赏他的官员那里谋得一个小小的职位,然后羁泊欲穷年:他去过桂林,在那里体会“天意怜幽草,人间重晚晴”;来到巴山,听过“巴山夜雨涨秋池”;又到扬州,突然倦了这种羁泊,“相逢一笑怜疏放,他日扁舟有故人”。在他四处漂泊的时候,妻子已经去世,他甚至来不及见上最后一面。
……
站在一方蓝田之上,李商隐回望自己的一生,才发现已是沧海桑田一场。曾以为自己是庄生梦中的蝴蝶,在繁花似锦的梦程里飞奔。而如今梦已醒来,自己不过是一直在做梦的庄生,梦醒了,人也倦了,倦在这名利场里走奔。曾经的梦蝶早蹉跎成断翼残骸,而自己的爱情离了又聚,聚了又散。
此刻在太阳升起之时,所有的杜鹃萎身谢礼,化成声声的杜宇,唤着李商隐不如归去,不如归去,就像简媜说的:“你的殿堂已是前尘,你的爱情已成往事。就把一款款的道理还给线装的书架,把一滴滴的泣血留给春泥,把一身姿态托给验尸的风雨,夜半湖心,秋虫唧唧……当太阳再升起,所有的杜宇声声唤你,所有的人间恩爱,你已双手归还而去。”
在人生无数次暗夜里,李商隐都有此归心,只是“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而如今,真的要回去了,李商隐借问沧海桑田,怎么回去我的殿堂,我的最美好的当初……
于是李商隐写成了他一生最美的诗篇,他的一生也因这首诗而在最高潮、最烟花灿烂处结尾——
锦瑟
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
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
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
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858年,李商隐离开扬州,还郑州,并卒于此地。他的归乡,他的殿堂,他的最美好的当初,梦回到了原点,就不会有之后的沧桑。
《锦瑟》一诗,每一个字都很简单,每一个词亦都意不深,但它们这样组合在一起后,就如水中之音,镜中之花,令人知其意,而不敢指其事以实之。而整首诗如星辰为文章于天,如桃花行文采于地,风行水上,涣为文章,当其风止,与水相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