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
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
——苏轼《题西林壁》
1084年,元丰七年,四月,一个诗人行在庐山之中,路遇的僧人和当地老百姓纷纷向他打招呼:“苏子瞻来了!”
苏东坡,第一次做庐山客,却已被当做庐山人。似乎人们在这里等了许久,等他回来赋得庐山一首;而庐山等了许久,就等他到此空山岩径迷。
在他之前,陶渊明来了,踏着熹微的晨光,来到这个木欣欣以向荣、泉涓涓而始流的地方,鸟倦飞而知还,从此云无心以出岫,只在此山良辰孤往,植杖耘耔,登东皋以舒啸,临清流而赋诗。
李白来了,登上了香炉峰,往南一眸,见到了庐山瀑布,惊为天河落。欲成仙的李白看见了他的仙山——“日照香炉升紫烟,遥看瀑布挂前川。飞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银河落九天。”于是在这个青天削出金芙蓉的地方,诗人欲将巢云松。
白居易来了,“若远行客过故乡,恋恋不能去。因面峰腋寺,作为草堂”。夜雨潇潇直下,这个刚刚泪打过青衫的江州司马在庐山草堂里给朝堂的朋友写信:“丹霄携手三君子,白发垂头一病翁。兰省花时锦帐下,庐山雨夜草庵中。终身胶漆心应在,半路云泥迹不同。唯有无生三昧观,荣枯一照两成空。”
跟着陶渊明窈窕寻壑的身影,循着白居易筑堂为诗的心情,苏东坡本为庐山盛景应接不暇,而不欲作诗,但为这人们等了许久的心情也不得不作诗了。
他环顾窈窕萝径上,迎面而来为他露出笑靥的人们——
芒鞵青竹杖,自挂百钱游。
可怪深山里,人人识故侯。
抬头望,望不见让李白惊落人间而觉人与天之近的银河,他只看见高耸入云的群山,更觉人之渺小:
青山若无素,偃蹇不相亲。
要识庐山面,他年是故人。
从进庐山的这一刻起,他就一直在迷。偶然的路经客,只为庐山盛名而来,遇不到那些诗人的景,体悟不了那些诗人愿弃置红尘落山而坐的心情,他以为只因他还是个陌生人,所以,他年再来做故人,便能识得庐山身。
没有等到他年,半个月之后,苏东坡又来了。
上次入得庐山,因迷失了眼界而不识庐山真面目,那在庐山外把庐山看小,是不是就能识得庐山身了呢?
他没有登高,所以不能如杜甫“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不能如王安石“不畏浮云遮望眼,只缘身在最高层”。他选择远望,但远望的庐山还是让他看得糊涂。
东林寺,庐山名胜,东晋慧远大师携净土宗而来,见庐山闲旷,可以息心,遂驻足弘法,剃草开林,缔构伽蓝,创立了我国佛教第一个社团——白莲社,开佛教中国化之先河。
传说有一天,在庐山建了简寂观的道学宗师陆修静,和隐逸诗人之宗陶渊明,来东林寺与佛学宗师慧远相聚。慧远历来送客不过门前虎溪,这次言谈忘情,竟送过了虎溪,后山的老虎看得不习惯了,吼叫起来,三人会意一笑,于是就有了“虎溪三笑”的佳话。其实,真正陆修静来庐山的时候,陶渊明已去世34年,而慧远更已逝去45年,那虎溪三笑不过是个讹传。苏东坡还曾画过《三笑图赞》,他还真为此虚妄的传说迷了。
自老虎用吼叫声送走三位宗师后,无数的诗人来了,留下无数的诗而去,满寺万诗咏,一步一惊心。
见此地已无处可落笔,苏轼便转去了偏寂的西林寺。西林寺与东林寺依庐山而立,相距不过百丈,景观各有千秋。东林寺规模宏大,气势雄伟;西林寺则小巧紧凑,秀丽严谨。
苏轼要为自己留一首而艳压庐山客,他远远地眺望庐山,庐山也静静地等着他,生怕惊扰了他作诗的思绪,他看了很久,回望自己的前尘旧事,终发现他一生都误在一个迷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