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这才知道她是有联系过父亲的。她曾把一纸离婚协议寄给父亲,别的话、别的解释却一句也没留下。父亲点点头,把签好字的离婚协议和腌菜交给她。她莞尔一笑,说:“现在谁还吃这个!”她顺手把腌菜交给旁边保安亭的保安,把父亲每天放下工作不做,剪萝卜条把手剪烂,又每天不睡觉半夜起床查看腌制程度的,父亲腌得最好的一罐腌菜顺手给了保安。
父亲也笑着对保安说:“好吃呢!”我气得浑身发抖,把腌菜抢回来,拉着父亲就走,把父亲满脑子的话
搁浅在和母亲遥远的距离之外。
第二天我们又去找她,才从保安口中知道她和新婚丈夫去美国度蜜月了。回旅馆后,我对父亲说:“看完长城就回家吧。”父亲却一定要把行程走完。他是个有计划的人,绝对受不了计划有变。他的计划是,给母亲十五天时间,也给自己追回母亲的十五天时间。我问他为什么不肯走。他说:“我和你张叔李叔打赌你妈妈能回家,我不能就这么输着回去……”
我知道,他是给自己制造了一个幻象。他活在幻象里,觉得母亲还是他的,不管现在她的肉体睡在哪个男人身边,不管她的心现在给了谁。在他的幻象里,母亲被重新捏塑,一个全心全意爱他的,一个从十五年前就只爱他的母亲出现了。
他如愿在北京待了半个月,期间我们去了长城、故宫,在旅馆门前的烤串摊上吃了几百串羊肉。我坚持陪他过完了幻象中的与母亲团聚的十五天。
我们坐上了回家的火车,火车行驶在空荡荡的北方平原时,已是深夜。我从昏倦的睡眠里挣醒,看到父亲把头倚在玻璃窗上睡着了,怀里抱着那罐精心腌制的腌菜。我小心地把它抽出父亲的怀抱,扭开盖子偷尝一口。味道不酸,也不太辣,记忆里每次得伴着它才能咽下饭的腌菜,成了平平淡淡的味道。像父亲平淡而庸俗的一生的味道。
母亲再婚后,父亲从此拒绝做腌菜。他总和我说:“给你妈妈打个电话嘛!”我拿起电话后,他又在我和母亲说话的间隙里插几句:“你问她生活习惯吗?”“你问她缺不缺钱?”“你给她说药要少吃!”我把电话塞给他,让他和母亲直接对话。他傻笑一下,接过电话,假装豁达地说:“喂!还好吧?……想你呢!我和儿子都想你!……哈哈哈……”可每回挂断电话,我总看到他要去洗把脸,用冷水把红彤彤的眼睛洗成没哭过的样子。我嘲笑他:“哭啦?”他笑嘻嘻地回一句:“你才哭了呢!不哭,不哭!”
到我十二岁要去北京上学之前,父亲给我做了罐腌菜,让我给母亲捎去。四年后再见到她,她已是服装业里的风云人物,在全聚德的高级包厢里接待外宾。我怯生生地进门,被她一把拉过去,然后用流畅的英文被她介绍着。
我没来由地一阵气愤,把一罐腌菜声响很猛地拍在转动圆盘的精美佳肴中。它显得如此丑陋,又格格不入。
母亲的脸霎时垮下来,随即又恢复成满脸堆笑。在笑的间隙里,她把头转过来,温柔地看了我一眼,又看了眼那罐腌菜。我突然间理解了她之前的不快乐。她叹息一声,然后低声和我说了句“对不起,儿子”。我知道这声抱歉也是她对父亲说的。
这声抱歉瞬间被席间的喧嚣杀死了,无声无息了。这声抱歉藏在父亲和母亲的悠悠岁月里,藏在寻常人家餐桌缺席的那个空位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