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洛洛:少年远方(1)

那是个初冬,雪被风荡着,一点没一点地下。到了傍晚,雪下大了,衬着冬日的晚霞,天空如一匹被白雪珍珠缀上的红色缎子,被风刮出了优美的层层波浪。波浪流入人间,撒一地醉红色夕阳。这夕阳里一位男人身影走动着。

这个身材矮小清瘦,说起话来粗声粗气的人是我父亲。他长得不好看,一头乱兮兮的黑发,后背略佝,鼻翼塌陷,还有双目空一切的眼。后来我知道,父亲的眼里并不是完全目空一切的,那是他眼光的聚焦只在一个人身上,只有一个明确的点,所以周围的一切自然给失焦了。父亲眼中的那个点,是个直发及腰、着一袭月白长裙、眼神却世故、老成的少女。这个女人后来成了我母亲。

大致是这样,一个初冬的傍晚,雪下大了,他又悄悄跟上她,跟上她前去约会的脚步。此前他已跟了她几个月之久,对她每天规律性的生活了若指掌。每天下午6点,她会准时在电影院门口等她当电影放映员的男朋友回家。

可今日却不同以往,她等到男朋友之后,脸上不再有微笑了。他远远看着他们手舞足蹈,吵架的声音被大风吸进雪里。然后他看到她的男朋友抬手扇了她一巴掌。他知道原因。这个小城对她的流言蜚语从不停歇,八十年代末的社会还不开放,她的一切行为在人们眼里都是怪的,并且可以被称为“风流”。在她的风流背后,蠢蠢欲动着一帮男人,都想沾惹些她的风流。我父亲就在其中。

此刻,父亲却不想再做她背后的追随者了。他短粗的腿几个跨步奔到她和男朋友面前,抬手就给了那男人一拳。两个男人滚在雪里,打得鼻青眼肿。他们身边的少女哭得一塌糊涂,谁也不知道她的哭是因为男朋友提出了分手,还是突然杀出的小英雄把她感动了。反正她一直哭着,最后她和他一起走在回家路上了,她还是哭着。

他那时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大学生,脸颊上已经爬出第一层络腮胡。他长得丑,却因为是市里唯一的大学生,所以也有不少女孩喜欢,但他谁也不接受,人人说他前途一片光明,以后肯定是不会留在这个落后小城的。但只有他心里明白,他目空一切的眼里早有了她。

母亲每天的约会改了对象,变成了在雪地里默默追在她身后的这个大学生。他们每天都在电影院到钢铁厂

家属区的路上散步,像几个月前她和放映员每天走过一样。但是他们不说话,有的只是她时不时的一声叹息,还有从这叹息声中猛然抬起头望着她的他。

一个多月的寒假过去了,他出发回大学前,她把他叫到家里。父亲由此得以看到她全部的生活:一个小铁锅,一把折叠的简易小木桌,没有凳子,只能坐在简易铁床上。父亲想,在这铁床上曾“咯吱咯吱”生出过多少情事?现在他的情事也要在这铁床上发生了吗。

果然就发生了,她当着他的面把衣服脱掉,然后换上一身很薄的轻纱睡衣。她的衣服真是多,各式各样的,都是她自己设计,又跑到省城买布找裁缝做的。她走近他,身体贴近他,然后她把他紧张到颤抖的头发上的一根鸡毛拂掉。他在来她家之前,刚刚放过鸡。

她哈哈大笑,这笑放浪了,成了流言蜚语里的那个她。她说:“我在你眼里是这么个人吧?”他倔强地摇摇头。她又换了样子,脸转过去望着窗外白茫茫的雪景,说:“你是唯一真心待我的人。”

最后,他把自己的日记本留给她。那里面装着他对她全部的思念,从几个月之前第一次在全市文艺汇演上见到她,一直到昨天,他一直没断过对她的思念。他从没想过自己能离她如此之近。他写道:“我不知道你以前受过什么伤,但我想保护你,等我大学毕业回家乡,我娶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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