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记得1989年电视上那义正词严的声音,我被那严厉的声音所穿透,但它离我仍然遥远,我当时为之痛哭的却是另外一件事。
我和一个女生上自习课的时候在走廊聊天,被学生会干部发现,在被严词批评的时候,我嘟囔了一句:又不是在搞同性恋。那几个学生干部大惊失色,迅速离开。晚上,我的班主任把我叫出了教室,那时大家正在上晚自习。班主任是一位五十多岁的讲马列的老教师,方形脸,黝黑呆板,严肃正义。我刚一站到走廊,班主任就狠狠地推了我一把,愤怒地嚷道:“你知道那是啥吗?你还要不要脸?”我一个大踉跄,整个身体撞到了栏杆上,又向前扑倒,在倒地的一瞬间,我看到教室里那几十双惊诧的眼睛。我羞愧至极,不只是因为我在全班同学面前被羞辱,而是他语气中那强烈的愤怒和羞耻感,他眼睛里仇恨的、禁欲的、教条的目光让我震惊和害怕。
围绕着这一事件,我被连续批判了六天,我的头越垂越低,错误越来越多,也越来越清楚地认识到同性恋是一个来自于资产阶级社会的、不道德的、罪大恶极的词语。至今我都不明白,在那时,不只是我,学生会、学校领导、我的班主任可能比我更不清楚同性恋到底是什么,但是那正义感、羞耻感及想象力从何而来?在这背后,有一个洪水猛兽般的西方:色情的、无耻的、变态的世界。西方就这样以一种奇异的纠缠状态出现在80年代后期的中国日常生活中,关于爆炸头、喇叭裤、接吻等的争议和政治升华在今天看来甚至有点儿滑稽,但是它突然丰富起来的身体和情感,以不合时宜的复杂、柔软、多元冲击着坚硬的中国心灵。外面的世界正在轰轰烈烈地行进、游行、呐喊,十六岁的我却因为这懵懂的出轨而被不断规训。
可以这么说,当“60后”知识分子在如醉如痴地学习吸收西方思想并借以批判中国政治与社会现实时,还只是少年的“70后”则如醉如痴地阅读来自于港台的琼瑶、三毛、金庸,并沉湎于一种自我营造的感伤和对传奇的向往之中,或因模仿港台剧中的英雄人物而成为小镇的不良少年,或如我这样,被像拔刺一样把叛逆的因子一点点拔掉。对于“历史”“社会”这两大名词,“70后”是通过学习而得来的,是书本上的知识和家人的闲谈,哪怕并不遥远的“大跃进”“文革”,也只存在于支离破碎的话语之中,与现实的生活与情感都无关。没有跟得上战场(虽然这战场只有在叙事时才有意义),没有经历宏大场景,没有荣耀、炫耀和言说的资本,没有被安排继承历史遗产,也没来得及领悟新的历史规则并投入其中,却总是被历史的琐屑、生活的边角料所击中。这些碎屑是如此琐细、不重要,以至于根本不值得被提起,但却仍然实实在在地影响着一代人的人生。
规则和惩罚一直伴随着我的整个成长过程。我常常有一种无所适从的感觉,不知道该如何处理自己的表情(就好像不知道如何面对这个世界),不知道该如何表达自己的观点(我对那些有鲜明政治观点和历史观点的人总是敬佩不已),我讨厌自己的道德感和某种保守的倾向——这一保守并非一种有意识的文化选择,而是长期被规训后的结果。有时,我觉得这种保守是一种有益的坚守,但一想到它来自于当初那狠狠的“推搡”,又觉得有些诡异。规则与惩罚沉重地黏滞在心灵深处,不敢张扬,不敢冲破任何一种哪怕最简单的成规。在历史的河流里,我无从捉摸自己,无法真正投入任何一件事情。没有迷失过,因为没有选择过;没有忏悔过,因为没有行动过;没有狂欢过,因为没有自由过。我只是一个看似冷静、实则不知道如何处理自己的旁观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