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大革命”后,重新回到西安城西河沿,我久久地站在那里,感情惊异得不能自已。
这地方,是不咋大的,绕着青砖砌起的古城墙,便是那曲河水,缓缓坦坦的样子。初看并不怎见流动,浮萍厚厚地铺在上面,像一层绿色绒毯,似乎可以踩上去打个滚儿;有风掠过的时候,绿毯也不见开,只是微微地起伏,使人觉得温柔可爱。顺着河边儿,萋萋地长密了草;远十步许,上得岸来,就是坪地:草没有水边的肥壮,却多了几分嫩黄;每隔三步,有一株洋槐,整齐地排列过去,枝叶是交叉着的,分不清哪一枝是哪一棵树的。时正初夏,槐花开得雪白,一嘟噜的,一串串的,暗香淡淡浮动着;只有蜜蜂知道香的来去,激动地飞着,千百次鼓颤着翅翼。
这么个去处,在别的地方,或许并不见稀罕,但在西安这个闹市里,却有几分世外仙境的味道。此时此地,从异地归来的我,稍稍闭上眼睛,作个回想,十三年前的场面就再现在面前。
天已黄昏,正是夕阳无限好的时候,一对一对的少男少女,来到这里约会。远远看去,暮雾从河面起身,悄悄浮上坪地,朦朦胧胧的,掩去那槐呀草的。约会人的自行车,看不清头,也看不清尾,只见那一圈半圈的闪光。月亮出来了,照着绿毯般的河水,闪着深浅不一的绿光。这河边、树后、车下,必是有了一对人,人是多情多意,话是如糖如蜜;一对不妨碍一对;一直谈到月亮在城墙垛上坠了,露水从草叶爬上了裤管……
是这么个地方酝酿着爱呢,还是爱使这个地方有了魅力?任何的少男少女,都是为着爱的追求而来,怀着爱的充实而去。爱原来是在幽幽的静里产生,爱原来是属于脉脉的夜的啊。
我不禁有些惊颤了:十三年前,我不是就从这里走过的吗?哪一处是我获得爱的地方呢?十三年了,动乱中我走过多少地方,经过多少世事,如今拖着一副疲倦的身心站在这河沿上,拼着千呼万唤,我的爱能再一次走来吗?
河水还是昔日的模样,可它已不是昔日的河水。槐树是昔日的槐树,但分明粗多了,也密多了。一岁一枯荣的小草,根还是昔日的根吗?十三年了,从这里走去了多少男女,多少男女又向这里走来;这里该留下了多深多厚的爱呢?!
我低下头来,在河沿上徘徊,看那绿毯起伏,让柔和的风吹着面颊,我细细地搜索着河沿,想要找着那爱的踪迹。
那斜坡处,有了一个一个的小台儿,似乎是两把并排的坐椅。噢,爱一定在这里停过:今天一对人在这里坐着,明天另一对人又来坐着,天长日久,这里便成了固定的位置,那无数的衣裤已经磨得小土台儿光光滑滑。那台儿下,差不多是有了小坑儿的,这是情人们坐在那里,让月光照着,让夜风吹着,满身的激动,满心的得意,已经不能自觉地用脚一下两下地踢地,踢出的小坑。
开着两点三点小花的草丛,住着蛐蛐蚂蚱的树下,是一堆堆瓜子皮儿、糖果纸。那是谁留下的呢?想想吧,一封短信,一个电话,情人们约定了时间,他们在这里相见了:你掏出一包瓜子,她取出一手帕糖果;该说的都说了,该吃的都吃了,那吃进去的是甜的蜜的,那说出来的是蜜的甜的,他们在甜蜜之后走去了,却留下了爱的踪迹。
到处的草都是密密的、高高的,竟有这样的地方:草没了茎,没了叶,只留下草根。草呢,草呢?草被掐去了。他们坐在那里,一个热切切地盯着脸,一个羞答答地低了眼,一张薄亮亮的纸捅破了,两根心弦怦地一弹,却无声地静默了。鸟儿在树上也不曾叫,蛐蛐在草里也不曾动,一双颤抖的手,下意识地在掐身边的草,掐下一截,再掐下一截……
哟,这里,就在这里,看不见那台儿坑儿,没留下瓜子糖纸,而且压根儿没有长草,爱的踪迹在哪里呢?往下可以看见,就在这地方下去一丈远的斜坡上,长起了一丛青油油的瓜秧儿。是了,这毕竟是坐过一对人的,吃过炒得不全熟的瓜子,就在他们离去不久,该是落过一场小雨,将那遗留的未嚼的瓜子冲在斜坡,慢慢生长出苗儿了。试想,那爱的获得已经很久,或许,他们已经结婚了,或许,他们已经有了孩子。
啊,城西河沿,到处都是爱,到处都有着爱的踪迹!无怪过去十三年了,这河水的绿毯依然这般绿,这洋槐的白花依然这般香。城西河沿,充满了人生爱的圣地,经过一场“文化大革命”竟还能这么保存下来,竟还这么使几代人永远恋慕向往,我该怎样来称呼你呢?
太阳慢慢地在天边西斜了,动人的余晖在河的绿毯上染上玫瑰般的艳红,接着就变成橘黄了,愈来愈嫩,愈嫩愈淡;槐的林子开始朦朦胧胧的了。我抬起头来,看见远远的地方,开始有人走到河沿这边来,影子是那样的轻盈、柔曼。我知道,夜色到来了,幽静到来了,爱该到来了。我慢慢地从河沿走开去,感觉一个中年,一个失去了往日的爱的人,在这里是不相宜的。但我脚步却几番沉重,几番留连,深深地眼红着走来的少男少女们:爱的获得难道只有他们吗?爱难道消失之后就再不能获得吗?
我又退了回去,在一棵槐树旁坐下,默默地说:“我应该呆在这里,我需要在这里呆一会儿,让爱再回到我的心上吧。”
城西河沿啊,十三年后,重新站在你的身边,我的感情再也不能自已了啊!
1980年12月16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