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最喜欢的是丽江古城里的水，在西北生活得久了，知道什么为渴望，第一回到昆山的周庄，见到流水穿街过巷，入院过墙，兴奋得大呼小叫，但周庄的水毕竟太软太柔，有一股鱼虾的腥味。丽江古城的水就不一样了，它是玉龙山上下来的雪水，经双石大桥一分而三进城的，清泠有声，洁净无泥。桥有千座，石拱的，石条的，木板的，孔也是单孔双孔和多孔，才驻脚在最古老的栗木板桥头，说那栗木质如石料，那重柳苍枝如龙蟠，便瞧见河边的浅水里活动着一只小瑞兽，忙趋身近去，是一面石板上有着瑞兽的浮雕。浮雕绝对是明清时期的物件，我移动不起，便感叹这么好的东西竟丢弃在这里!遂捧水洗脸，趁机咽下了一口，没想就爆响了一片笑声。
笑声在河对岸的木楼上，揭窗高撑，站在窗口的是与我同来丽江古城的王先生和张女士，我们是在四方街走散了的。我先是在一个卖铜器的摊前翻那些铜件，拿了这件又丢不下那件，商贩就把一颗烟递过来和我说话，他说四方街可是古城的心脏，有四条主要街道通向四面八方，每条主要街道在城内又有数十条街巷向四周延伸。我说若没有方的城墙，那这里该是个平放的车轮轴心了。商贩说：丽江古城从来没城墙。这我就愣了，天下还真有城没城墙的?商贩问我从哪儿来，我说是西安，他说：噢，难怪了，你不晓得纳西族的历史。原来隋末唐初，纳西族人就居住在了这里，明洪武十六年这里的土司越过千山万水朝觐了朱元璋，朱元璋给土司起了汉姓木，意思是朱下面为木，让其坐上第一任世袭的丽江军民总管府的宝座。木府土司从那时起就建设城市，但偏不修城墙，认作木字四周有墙便是困字，怕影响木家的兴旺发展。故事说得颇为有趣，商贩越发地得意，又介绍说早先这里是土坪场，后来用五花石铺成了一个府印之状的广场，又在广场沿河一边修了水闸，每日日落散市后，关闸漫水，西河水自然通过广场和七一街、五一街流向中河，就将广场和街道冲洗得干干净净了。城市有这么个清洁法，真使我如听神话，仰头看看日头，日头才到当顶，指望着目睹关闸漫水的场面是不可能了，这才想起一块儿游四方街的王先生和张女士，但这里摊贩云集，人头攒拥，哪里寻得着他们的身影?现在不期然而然竟又遇着，张女士尖声打趣我：不见你了，还以为你尾随了哪一位纳西姑娘去人家吃茶了!我说你怎么知道的，我真的尾随了一位姑娘直走到卖鸭桥头，她进了一家店里吃鸡豆凉粉，她拿眼窝我，我便离开了，但我并不是要对她非礼，我是欣赏她的披肩哩!纳西族妇女的服饰是非常美丽的，差不多宽腰大袖，前幅短后幅长及胫的镶边裙儿，外加紫色或青色的坎肩，下着长裤，腰系多折，绣有蜂蝶图形，而围圈上则用金线和彩丝绣了图案，称做“披星戴月”。披星戴月这四个字汉族里是形容辛劳的，纳西族人却使它产生了诗意。南方的妇女比北方的妇女要劳苦，纳西族妇女更是如此，除了家务仍要务农经商，什么都靠肩背，昨天下午在进城的路上我是看见过一个七十多岁的老太太，腰已经弯得厉害，却仍是背着一个大背篓，背篓里高高装着杂物，背篓的宽背带斜系在肩上，因为太重，一只手紧紧抓着背带，但她的脚步很稳。今天早晨，我起得早，在宾馆后的小坡上散步，更是有一群妇女往坡上背石头，可能是坡上正修建什么，她们是将大块的石头放在背上，用绳搂着一直到脖前，坡道在转弯时路面太陡，架了木板，木板上横着钉了木条，她们就踩着木条吭哧吭哧往上走，那腰系的多折随之摆动，其上的蜂蝶图案如活了一般。我说完了我的见闻，张女士说：“你到楼上再看看吧，更有叫你稀罕的事哩!”拉着我就上了楼。
楼是木楼，明代的物事，那楼梯的扶手，二楼的护栏，以及所有的门和窗，都有着十分精致的雕花。在内地的安徽和山西，有至今保存得完整的明清村落，依然雕梁画栋，但汉族民居的雕刻多是历史人物故事图，而纳西族信奉万物有灵，崇拜多神，他们雕刻的几乎全是飞禽走兽花鸟草木。站在楼道上往远处一看，全城尽在眼下，你看到的没街没巷，屋的檐角翘起的瓦顶皆密密麻麻浮着，如黄河开冻后涌下的浮冰。而看楼旁的几处院落，认得哪一所是三坊一照壁，哪一所是四房五天井，哪一所又是一进两院，什么是妹楼、明楼，什么又是走马转角楼。进了楼上一间房中，原来是木雕工艺店同时也是作坊，四壁挂满了各种变形人兽雕件，一老者戴着老花镜正刻一只青蛙圆盘，他刻得真好，先是在木圆盘上涂上了一层墨，然后并不画草稿，刀就在上面来回走动，刻剔出的是白，留下来的是黑，外一圈是狼狐虎豹头，中间是一个人面蛙身神，拙朴生动。我连声叫好，掏钱把蛙盘买下了，张女士说让女儿在盘背面留下名姓吧，我有些迟疑，以为这是张女士在戏弄我了，可她却把我推进里边的套间里，套间里果然坐着一位极漂亮的姑娘，姑娘正在灯下抄写什么。近前看了，不觉大惊，她用的是方杆竹笔，写的是象形文字。来丽江古城，是受纳西人的象形文字而诱惑的，虽在街上看到了每家店牌的汉字下写有象形文，但毕竟还未目睹更多的象形文字，而且是现场书写。老实讲，这些象形文字我大略能看出每一个象形要代表的意思，但一个字一个字连起来就如对了天书，更不知其读音。姑娘告诉我，她这是抄写东巴教经文的。东巴教是纳西人的一种古老宗教，其图画象形的文字是当今世界上惟一保留完整的活着的象形文字，东巴文写成的东巴经有两千余册一千多种，内容涉及到宗教、历史、语言、文学、天文、地理、哲学、医学、神话、艺术等等，堪称纳西古代的百科全书。我们赞叹着她这么年轻竟会东巴文，她羞涩地说她也是才学的，如果晚上去看古乐会表演，东巴教祭司东巴，也就是神父身份的老者会在场，老东巴才是集巫、医、学、艺、匠于一身的。我们忙打问了晚上古乐会在哪儿表演，几时开演，并要求姑娘在蛙盘上签名留念，姑娘提笔写了，我只认得了一九九九年 月 日，因为一是画了一个逗号，九是画了九个逗号，月是画了个半月，日是画了个太阳。
晚上，我们寻着了古乐会演出地，想不到的全城竟有数家古乐会同时演出，先去了一家是乐舞并举，场面极其的华丽和神秘，演奏的是以道家的洞经古乐《玉清无极总真文昌大洞仙经》和儒家典礼音乐为载体保存了部分唐宋元明的词曲牌音乐和纳西先民的“巴石什礼”音乐，这些曲牌在内地早已失传，却奇迹般地保留在丽江，并世代相传!音乐奏毕，主持人宣布老东巴领衔表演东巴舞，但见演奏者中的那个有着雪白胡须的老人走了出来，说了一通东巴语，随之表演起了蛙舞，身手敏捷，而且表情万般丰富。可惜观看的游客太多，演出厅里连过道都挤满了人，我们不可能去台上和老东巴见面。待一场演出完毕，我们来到了街上，兴趣并未退去，急忙忙又往另一演出点跑，遗憾的是那里的演出刚刚结束，乐队已经离开了，但我们有幸被允许进去看看演出厅。这个演出厅是一座有着七八个朱红木柱的大房子，摆满了一排一排木椅，而地上则铺着厚厚的柏朵，演出台宽敞而略高，各种隔栏和木架，摆放着乐器和奇奇怪怪的人神面具，台墙上绘有图腾壁画，供奉了什么神位，有木雕的也有泥塑的。厅内灯已经关闭得只留下四角各一盏，乐器和神像发着幽光，驻脚留意进厅处的木板墙上的一溜镜框，里面是多位古乐会的老乐师，他们都穿着刺绣着龙凤和团花的长袍，又都是白胡飘胸，手执着二胡、板胡、琵琶、三弦，神态庄严，高深古雅。我们虽然未聆听到这些老者的演奏，但面对着皆是八十岁以上的古乐演奏的活化石们的照片，感觉到在天上，在大厅里，在我们心里旋律骤起，进入了一个崇高、空灵而远古的梦境之中。
丽江离西安的距离实在是太远了，但在丽江的两夜一日中总恍惚我并未离开西安，或者我就在西安。造物主造就了这个地球和人类，哪儿都有好山好水，有好山好水的地方就有人类，有人类就有着智慧，这便是丽江古城给我的启示。现在丽江古城被联合国批为世界文化遗产，受到了保护，我将把这两夜一日今生今世的保存在心里。
2000年4月4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