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念德国学者西克灵教授(2)

他们俩合作第一次出版的大著是Tocharische Sprachreste(1921)。两本大书充分表现了这合作的成绩。在这书里他们还很少谈到文法,只不过把原来的Brāhmi字母改成拉丁字母,把每个应该分开来的字都分了而已。在1931年出版的Tocharische Grammatik里面他们才把吐火罗语的文法系统地整理出来。这里除了他们两个人以外,他们还约上了大比较语言学家柏林大学教授舒尔慈(Wilhelm Schulz)来合作。结果这一本五百多页的大著就成了欧洲学术界划时代的著作。一直到现在研究中亚古代语言和比较语言的学者还不能离开它。

写到这里,读者或者以为西克灵在这些工作上都没有什么不得了的贡献,因为我上面曾说到他的工作主要是在研究抄写Brāhmi字母。这种想法是错的。Brāhmi字母并不像我们知道的这些字母一样。它是非常复杂的。有时候两个字母的区别非常细微,譬如说t同n,稍一不小心,立刻就发生错误。法国的梵文学家莱维(Sylvain Lévi)在别的方面的成绩不能不算大,但看他出版的吐火罗语B(龟兹语)的残卷里有多少读错的地方,就可以知道只是读这字母也并不容易了。在这方面西克灵的造诣是非常惊人的,可以说是举世无二。

也是为了读Brāhmi字母的问题,我在1942年的春天到柏林去看西克灵。我在普鲁士学士院他的研究室里找到他。他正在那里埋首工作,桌子上摆的墙上挂的全是些Brāhmi字母的残卷,他就用他特有的蝇头般的小字一行一行地抄下来。在那以前,我就听说,只要有三个学生以上,他就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所以他一生就只在学士院里工作,只有很短的一段时间在柏林大学里教过吐火罗语,终于还是辞了职。见了面他给我的印象同传闻的一样。人很沉静,不大说话。问他问题,他却解释无遗。我从他那里学到了不少读Brāhmi字母的秘诀。我发现他外表虽冷静,但骨子里却是个很热情的人,正像一切良好的德国人一样。

以后,我离开柏林,回到哥廷根,战争愈来愈激烈,我就再也没能到柏林去看他。战争结束后,自己居然还活着,听说他也没被炸死。心里觉得非常高兴。我也就带了这高兴在去年夏天里回了国来。一转眼就过了半年。在这期间,因为又接触了一个新环境,终天糊里糊涂的,连回忆的余裕都没有了。最近,心情方面渐渐安静下来,于是又回忆到以前的许多事情,在德国遇到的这许多师友的面影又不时在眼前晃动,想到以前过的那个幸福的时期,恨不能立刻再回到德国去。然而正在这时候,我接到西克先生的信,说西克灵已经去世了。即便我能立刻回到德国,师友里面已经少了一个了。对学术界,尤其是对我自己,这个损失是再也不能弥补的了。

我现在唯一的安慰就是在西克先生身上了。他今年已经八十多岁,但他的信上说,他的身体还很好。德国目前是既没有吃的穿的,也没有烧的。六七个人挤在一个小屋里,又以他这样的高龄,但他居然还照常工作。他四十年来一个合作者西克灵,比他小二十多岁的一个朋友,既然先他而死了,我只希望上苍还加佑他,让他再壮壮实实多活几年,把他们未完成的大作完成了,为学术,为他死去的朋友,我替他祝福。

1947年1月29日于北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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