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对“田园”、“林园”情有独钟:“静念园林好,人间良可辞”(《庚子岁五月中从都还阻风于规林二首》之二),“闲居三十载,遂与尘事冥,诗书敦宿好,林园无世情”(《辛丑岁七月赴假还江陵夜行涂口》),“投策命晨装,暂与园田疏……目倦川涂异,心念山泽居”(《始作镇军参军经曲阿作》),“园田日梦想,安得久离析;终怀在归舟,谅哉宜霜柏”(《乙巳岁三月为建威参军使都经钱溪》),“羁鸟恋旧林,池鱼思故渊,开荒南野际,守拙归园田”(《归园田居五首》之一)。“园田”和“林园”既不离人世又异于市朝,既不离人间又可“冥尘事”。就通常的意义而言,“园田”和“林园”何尝不是“人间”,但它又与“市朝”或官场分别代表着两种相反的生存方式、两种对立的价值世界:专注于“园田”耕作便不在意于世俗的穷通,喜好“林园”的淳朴便厌恶仕途的欺诈。置身于“林园”或“园田”,仍然在亲旧、儿女、邻居的人际温暖与关怀之中,可又与“栖栖世中事”“相疏”(见前);精神上摆脱了俗情俗事的羁绊,可又并不去“山泽”离群“索居”,将“遗世”与“近人”奇妙地结合在一起——这正是陶渊明归隐高不可及的地方。他对人间满怀深情厚爱,也珍惜人际给予的“慰情”;享受大自然“良辰入奇怀”的恩赐,也品味“晨出肆微勤,日入负耒还”的躬耕之乐,摒绝求官的媚志、求利的贪婪、求名的虚荣,对人世荣华富贵一无所求——“营己良有极,过足非所钦”(《和郭主簿二首》之一),“倾身营一饱,少许便有馀”(《饮酒二十首》之十),对蜗角虚名更弃若敝屣——“吁嗟身后名,于我若浮烟”(《怨诗楚调示庞主簿邓治中》),“匪贵前誉,孰重后歌”(《自祭文》)。他在《祭从弟敬远文》中所说的“心遗得失,情不依世”道出了他既不离人际又能超脱世俗的真谛。这两句中前句是后句的必要条件,没有“心遗得失”就难得“情不依世”。被认为是诗人生平“实录”的《五柳先生传》说:“先生不知何许人也,亦不详其姓字,宅边有五柳树,因以为号焉。闲静少言,不慕荣利。”连分别人与人的起码符号——姓名也忽略不记,连是“何许人”尚且无人知晓,可见陶渊明对声名是如何淡漠了。清代毛庆蕃评这几句说:“无乡人之心,故不知何许人;无求名之心,故不详其姓字。”同传又说“五柳先生”“不戚戚于贫贱,不汲汲于富贵”,诗人对人世的“荣利”全无粘滞,所以他一方面“蔑彼结驷”、“不萦好爵”,一方面“甘此灌园”、“耦耕自欣”(《扇上画赞》)。
陶渊明远离官场却“结庐人境”,关怀人间而又“情不依世”,这种归隐方式在魏晋乃至整个古代都具有独特的个性,现在不妨将他与魏晋盛行的“朝隐”、“岩隐”和“通隐”之流作一比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