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的学者把陶渊明的“委穷达”视为他不得不接受的解脱之道:“一生社会地位低下和历经生活困苦的陶渊明,的确无法同提倡‘养生’的嵇康和极言成仙的葛洪相比,这两者对他来说都不是现实可行的解脱之道。那么剩下来的还有什么呢?说起来很简单,那就是陶渊明所说的‘若不委穷达,素抱深可惜’(《饮酒二十首》)。‘委穷达’就是解脱之道,此外再无其他。”这段文字对陶渊明“委穷达”性质与原因的解释是不能令人接受的。首先,陶渊明“社会地位低下和历经生活困苦”并不是他“委穷达”的原因,毋宁是他决意“委穷达”的结果。他作为本朝元勋之后在政坛上仍有比较深的社会关系,能几次出入桓玄、刘裕这些左右政局的要人幕府就是证明。正是由于他的地位有可上可下的选择余地,他才长期有是富还是贫的矛盾斗争,诗人是经过长久“贫富常交战”以后才选择了贫穷的(《咏贫士七首》之五)。假如陶渊明不惜扭曲自己的本性去拍马投机,他不愁没有挤进上流社会的机会,甚至只要赖在彭泽令的位子上时间稍长一些,为人学“巧”一些,做官变贪一些,他毫无疑问也腰缠万贯,不至于在生活上忍受“困苦”,“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在封建社会不是什么新闻。其次,即使他无力改变自己的“社会地位低下和历经生活困苦”的现实,“地位低下”和“生活困苦”也并不必然导致他将采取“委穷达”的人生态度,贫贱的处境并不必然使人安于贫贱或甘于贫贱,相反,身处贫贱甚至更容易使人害怕贫贱和厌恶贫贱,“民贫则偷,官贫则贪”的情形古已有之,为了改变自己低下的社会地位而卖身求荣的情形至今还未绝迹。“若不委穷达,素抱深可惜”这个假设条件复句已经将他“委穷达”的原因与目的说得明明白白,他不同于困在泥涂草野的陇亩民,除了安贫守贱以外“再无其他”出路,他的“固穷”和“委穷达”是处膏辞润的结果。最后,“委穷达”从本质上讲不是他个人的什么“解脱之道”,诗人在不少诗歌中抒写过自己“委穷达”和守“固穷”的本质目的:
袁安困积雪,邈然不可干;阮公见钱入,即日弃其官。刍藁有常温,采莒足朝餐,岂不实辛苦?所惧非饥寒。贫富常交战,道胜无戚颜。至德冠邦闾,清节映西关。
——《咏贫士七首》之五
仲蔚爱穷居,绕宅生蒿蓬。翳然绝交游,赋诗颇能工;举世无知音,止有一刘龚。此士胡独然?实由罕所同。介焉安其业,所乐非穷通。人事固以拙,聊得长相从。
——《咏贫士七首》之六
这两首诗显然是夫子自道,因今世无知音才引古人为同调。由此可知诗人的“真品骨”,他之所以“爱穷居”而鄙富贵,之所以在穷到不得不“采莒”充饥时仍不惧饥寒,之所以明知自己“人事固以拙”仍不愿投机学巧,完全不是为了解脱个人生活和精神上的困境,是为了“养真”、“守拙”他才“绝交游”、“委穷达”和守“固穷”的。
相对于陶渊明那阔大的胸怀与高尚的旨趣而言,将他的归隐园田说成是对晋朝尽忠是一种歪曲,将他的“委穷达”、守“固穷”说成是为了个人的“解脱”是一种误解,将他的躬耕陇亩说成是明哲保身那简直是一种污辱。他在深知“一朝辞吏归,清贫略难俦”的情况下(《咏贫士七首》之七),仍然“好爵吾不萦,厚馈吾不酬”(同上之四),顶着“众议”的压力毅然辞官归隐,饱受“寒馁”之苦照样下田躬耕,他所求的不就是在“淳风日尽”的时代谨守自己的“拙生”,在“大伪”弥天的人世守护人的真性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