纵酒忘忧和立善求名的病根都在于占有欲,而这种占有欲最主要的对象就是占有自我。对死亡心存恐惧表明恐惧者还心中有“私”,他们把自己的生命体验作为自己的一种私有财产,因此想死死抓住自己的生命不放。有占有的欲望自然就有害怕失去的忧虑。怕死并不是害怕死亡本身,“因为当我们存在的时候,死亡并不存在;而当死亡在这里的时候,我们就不存在”,怕死是害怕失去自己已经占有的东西:躯体、名誉、地位、财产、个性等等,所以苏格拉底认为,“对死亡感到悲哀”的人“是一个爱欲者”,“或者爱财,或者爱名,或者两者都爱”。
要使自己超脱生死的束缚,个体就必须从自我占有、自我中心和自我依恋中解脱出来,让自己与宇宙大化融为一体,只有“纵浪大化中”才能“不喜亦不惧”,达到一种无挂无碍不沾不滞的悠然洒落之境。陶渊明通过与天地同流来超越生死,论者往往认为其生命取向近于老庄,并因此遭到后人委婉的责难:“立善谁誉,今及之而后知非口头语,乃伤心语。孔子亦叹‘知我其天’,即此意也。然只有如此,并无别路。陶公所以不得与于传道之统者,堕庄、老也。其失在纵浪大化,有放肆意,非圣人独立不惧,君子不忧不惑不惧之道。圣人是尽性至命,此是放肆也。不忧不惧,是今日居身循道大主脑。庄周、陶公,处以委运任化,殊无下梢。圣人则践之以内省不疚,是何等脚踏实地。”儒家超越生死是通过立德、立功、立言的人事奋斗,赋予短暂的人生以崇高的价值和密集的意义,在现实人际和短促人生中赢得永恒;道家则是通过与大化同流而与大化同在。陶渊明否定了立善求名的功利人生,而取“纵浪大化”的审美式超越,其生命取向的确近于庄子。庄子认为“人之生,气之聚也。聚则为生,散则为死”。人之生来于自然而其死又归于自然,无论其生其死都是自然的一部分,生与死都是气聚散变化的结果,由此他推出了“死生存亡之一体”的结论,完全抹杀了生与死的对立和区别,“不知悦生,不知恶死”的人生态度因而确立。陶渊明的“不喜不惧”与庄子的“不悦不恶”,二者对生死的态度好像如出一辙。
但是,陶对生死的洒落与庄对生死的放旷有着深刻的差异。庄子肯定了个体生命的自然属性,而否定了人的社会属性和价值形态,这导致了他的放旷既违人伦又反历史。他把死作为人难得的“至乐”,认为死后“无君于上,无臣于下;亦无四时之事,从然以天地为春秋,虽南面王乐,不能过也”,因此他在妻子死后“箕踞鼓盆而歌”。然而,妻子的死亡并不只是她躯体“气散”,而且是她与社会联系的终结,是她与庄子甘苦共尝的情感应答的中止。妻子命归黄泉还鼓盆而歌,表明庄子只把社会的人归结为“气变而有形,形变而有生,今又变而之死”的动物生命,完全剥离了亲人的社会属性和生命价值,所以,他放达得近于荒诞,冷漠得不近人情。陶渊明对自己的生死如此平静坦然,对亲旧的死亡却那样哀伤悲切:“衔哀过旧宅,悲泪应心零;借问为谁悲?怀人在九冥。礼服名群从,恩爱若同生;门前执手时,何意尔先倾!在数竟未免,为山不及成。慈母沉哀疚,二胤才数龄。双位委空馆,朝夕无哭声。流尘集虚座,宿草旅前庭,阶除旷游迹,园林独余情;翳然乘化去,终天不复形。迟迟将回步,恻恻悲襟盈。”(《悲从弟仲德》)这种哀伤并非如叔本华所说的,是从死者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命运,骨子里是为自己难逃同样的宿命而落泪,它是诗人对人伦的关怀,对温情的珍视。超脱了死反而使他更执着于生,热爱生与超脱死浑然一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