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陶渊明每次踏上仕途就像鸟儿被关进笼子一般如拘如囚。起为州祭酒时他没有留下诗文,我们无从确知他初仕的心理感受,但从史书所说“不堪吏职,少日自解归”可知,他初仕“少日”便“解归”倒不是遭上司的冷遇或受同僚的排挤,完全是他的气质个性“不堪吏职”。《饮酒二十首》之十九中的自述也说:“畴昔苦长饥,投耒去学仕。将养不得节,冻馁固缠己。是时向立年,志意多所耻。遂尽介然分,终死归田里。”“向立年”意指将近30岁,恰与29岁“起为州祭酒”吻合。不过,他这次解职后并没有“终死归田里”,几年以后(晋隆安四年,公元400年),他又出任桓玄的幕僚。其时桓玄雄踞建康上游荆州,刚扫清对他构成威胁的对手,握有天下最为强悍的重兵,随时都可以进取京城总揽朝政。陶渊明的外祖父孟嘉曾是桓玄之父桓温十分器重的僚佐,如今他自己又以桓玄僚佐的身份奉命使都,这正是他迈往图功、一骋“猛志”的良机,可他此时竟无半点“抚剑风迈”的豪气,反而厌倦官场敷衍与仕途奔波,在使都归来的路上感叹说:“久游恋所生,如何淹在兹。静念园林好,人间良可辞;当年讵有几,纵心复何疑。”(《庚子岁五月中从都还阻风于规林二首》之二)第二年(晋隆安五年)七月销假至江陵赴官时冠缨对他简直成了难以忍受的桎梏,他又一次发誓要“投冠旋旧墟”:“闲居三十载,遂与尘事冥。诗书敦宿好,园林无世情。如何舍此去,遥遥至西荆?叩枻新秋月,临流别友生,凉风起将夕,夜景湛虚明。昭昭天宇阔,皛皛川上平;怀役不遑寐,中宵尚孤征。商歌非吾事,依依在耦耕。投冠旋旧墟,不为好爵萦;养真衡茅下,庶以善自名。”(《辛丑岁七月赴假还江陵夜行涂口》)既然倾心于“园林无世情”,沉醉于“诗书敦宿好”;既然不屑于官场“好爵”,不羡慕人世浮华;为什么又要踏上喧嚣攘夺的仕途呢?陶渊明自己对此也好像迷惑不解,他在诗中不断地反问自己说:“如何淹在兹?”“如何舍此去,遥遥至西荆?”这一时期的陶渊明有些进退失据:吟完“静念园林好”不出三年时间,他又决定“暂与园田疏”,匆匆“投策命晨装”,出任镇军将军刘裕的参军;可“始作”镇军参军便又打算“终返班生庐”。不妨看看诗人40岁时所写的《始作镇军参军经曲阿作》中所表现的心态:“弱龄寄事外,委怀在琴书。被褐欣自得,屡空常晏如。时来苟冥会,宛辔憩通衢;投策命晨装,暂与园田疏。眇眇孤舟逝,绵绵归思纡。我行岂不遥,登降千里馀;目倦川途异,心念山泽居。望云惭高鸟,临水愧游鱼;真想初在襟,谁谓形迹拘。聊且凭化迁,终返班生庐。”此时诗人心情之矛盾和痛苦恐怕连他自己也说不清,既然“委怀在琴书”何苦又要“登降千里馀”?既然“心念山泽居”干嘛又要“宛辔憩通衢”?既然入仕便临水愧鱼、望云惭鸟,为什么又要应辟出仕呢?从诗中“时来苟冥会”一语看,诗人入刘裕幕是应刘之辟,不存在被刘胁迫的可能。征辟当然要出之以礼节,受征辟者也可以礼节决定进退。陶渊明这年正为“四十无闻”而苦恼,其时刘裕又正处在王业渐隆之时,照说这时出任刘裕参军是他建功立业的天赐良机,诗人自己也认为这是“时来”,可是,他入幕后非但没有一展身手的冲动,反而束装初出便绵绵思归,看来他根本没有想到利用这次“时来”的良机建功“骋志”,在刘裕幕中几个月后便遽然辞归。清代张荫嘉认为陶这次出仕是“违心之举”,因而始出便“有悔出之意”。令人费解的是,他离开刘裕幕不久即入建威将军刘敬宣幕,从《乙巳岁三月为建威参军使都经钱溪》一诗可以看出这次出仕仍是“违心之举”,刚一赴任便反问自己为何要勉强出仕:“伊余何为者,勉励从兹役;一形似有制,素襟不可易。园田日梦想,安得久离析;终怀在归舟,谅哉宜霜柏。”
陶渊明的人生态度及文化渊源(11)
无官一身轻,谁解陶渊明?
戴建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