县城几乎都是靠河建,建在河北岸,因为天下衙门要朝南开的。山阳就在河之北,汉阴其实也在河之北,应该叫汉阳。
县城临河,当然不是一般小河,可能以前的水都是很大水,但现在到处都缺水了,河滩的石头窝里便长着草,破砖烂坯,塑料袋随风乱飞。改革年代,大城市的变化是修路盖房,小县城也效仿着,首先是翻新和扩建,干涸的或仅能支起列石的县河当然有碍观瞻,所以当一个县城用橡皮坝拦起水后,几乎所有的县城都起坝拦水。
除拦河聚水外,凡是县城都要修一个广场,地方大的修大的,地方小的修小的。广场上就栽一个雕塑,称作龙城的雕个龙,称作凤城的雕个凤,如果这个县城什么都不是,柿子出名,雕一个大柿子。还有,就在四面山头的树林子里装灯,每到夜晚,山就隐去,如星空下落。再是在河滨路上建碑林或放置巨石,碑与石上多是当地领导的题词,字都写得不好。店铺确实是多,门面虽小,招牌却大,北京有什么字号,省城就有什么字号,县城肯定也就有了。我看见过一处路边的公共厕所,一个门洞上画着一个烟斗,一个门洞上画着一个高跟鞋。
到山阳县城的那个晚上,雨下得很大,街上自然人不多,进一个小饭店去吃饭。老板正拿个拍子打苍蝇,拍子一举,苍蝇飞了,才放下拍子,苍蝇又在桌上爬。我问有没有包间,还有一个包间,关了门就没苍蝇了。但不停地有人推门,门一推,苍蝇又进来,似乎它一直就等在门口。
苍蝇烦人,这还罢了,隔壁包间里喝酒的声音很大,好像有十几个人吧,一直在议论着县上干部调整的事,说这次能空出八个职位来,××乡的书记这次是铁板上钉钉没问题了,也早该轮到他了,××镇长也内定了,听说在省上市上都寻了人,××副主任这几天跑疯了,跑有什么用呢,听说有人在告他,×××是最后一次机会了,再不把副的变成正的,今辈子就毕势了。后来又有人进了店,立即几个在恭喜,并嚷嚷:今日这饭菜钱你得出了!来人说:出呀,出!接着有人大声咳嗽着,似乎到店门外吐痰,看见了街上什么人,也喊着你来请客呀,并没喊得那人进来,他又回到包间说:狗日的××在街上哩,也不打伞,淋着雨。一人说:这次他到××部去呀?另一人说:听说是。那人说:我让他请喝酒,狗日的竟然说:低调,要低调。哈哈声就起,有人说:咳,啥时候咱也进步呀?!
进步就是升迁。越是经济不发达,县城的餐饮业就红火,县城的工作难有起色,干部们越在谋算着升迁。每过一个时期,干部调整,就是县城最敏感最不安静的日子,饭店也便热闹起来。
我在包间里吃了两碗扁食,隔壁包间的人都醉了,有碗碟破碎声,有呕吐声,有争吵声,又有了哭声。我喊老板结账,老板进来,看着墙,说:怎么还有苍蝇?用手去拍,却哎哟叫起来,原来墙上的黑点不是苍蝇,是颗钉子。
我走出饭店,默默地从街上走,雨淋得衣服贴在了身上。在我前边有两个人,一个人低声说:这次你怎么样呀?另一个人竟高声起来,骂了一句:钱没少花,事没办成。
三天后去汉阴,汉阴正举办一个什么活动,广场上悬着许多气球,摆着各种颜色的宣传牌,可能是有省市的领导来了,警车开道,呜哇呜哇叫,一溜儿小车就在街巷里转过。
汉阴的饭是最有特点的,我打问着哪儿有农家乐,就去了城关的一个村子。村子被山围着,山下就是条小河,人家住得分散,但房子都是新修的,或者几个房子一簇卧在山脚,或者在河对面,一片树林子里露出瓷片砌出的白墙,或者就在河上栽桩架屋。来吃饭的人特别多,小路上来回的汽车掉不了头,堵塞在那里,乘客下车一边往里走,一边说:乡下真美么!
我错开吃饭时间,独自往沟里走,房子也越来越旧了,在一户周围长满了竹子的屋舍前,见一个女孩在门前坐在小凳子上趴在大凳子上做作业。这户人家三间上房,两间厦房,厦房对面是猪圈和厕所。我走近去,朝开着门的上房里张望,想看看里边的摆设,女孩却说:你不要进去。房里是有一个炕,炕上和衣侧睡着一个妇女。我说:你妈在睡觉?女孩说:不是我妈,是我大的情人。女孩的话让我吃了一惊,再问她话时,她一句也不愿意给我说了。
我终于在一家“农家乐”里吃上了饭,问起老板那女孩家的事,才知道女孩的妈三年前去西安打工,再没有回来,也没有任何音讯。吃毕了饭出来,却看见远远的河边,那个女孩在洗衣裳,棒槌打下去已经起来了,才发出啪啪响声,她不停地捶打,动作和声音总不和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