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代大文豪,多有早年丧父的经历,家道中落,催生了一颗颗敏感的心。又因为妇人们的呵护,比较仁慈,文豪而兼高官者,大抵正气充足,找不到一个邪恶之辈。笔者在写《品中国文人》的过程中,捕捉了这一历史现象,再次求证于方家。
鲁迅十三岁,家里出了大事。在北京做官的祖父犯了科场案,锒铛入狱。家里的银子送出去疏通关节,以免老爷子秋后问斩。那一个套一个的关节却是无底洞。银子哗哗往外流,全家人每日惶恐不安。祖父栽了,父亲病了,小鲁迅又开始奔药铺,跑当铺,瘦小的身子朝着高高的柜台,收下稀奇古怪的药方,抵触当铺老板嘲弄的眼神。患水肿病的父亲终于不起,先生后来写道:“父亲的死,使我想了很多事情。”
鲁迅的旧学功底扎实,家学开列的书单出自祖父的手。家学渊源,源自中国千百年的“耕读传家”,今日已难以为继。一切都快餐化了。文化的断裂与生活的断层同构,希望以后会好起来……鲁迅先生启蒙早,既有先天的灵性,又有后天的勤奋。汉语艺术“润物细无声”,层层包裹敏感的心,蓄势待发,伺机破土。
阳光少年遭遇了阴暗而漫长的日子,倔强的性格再三反弹。先生初名寿樟,字豫山,百草园嬉戏的小伙伴就叫他雨伞,三味书屋的学生也叫。下雨天一片雨伞,叫绰号的人更多,向空中抛雨伞,一张张小脸笑得歪瓜裂枣。豫山同学怒目而视,不大管用,他跟人打架,头发一根根立起来。
周豫山辍学了,自尊心受到同学的刺激,因而自尊更甚,不去三味书屋旁听。脾气也大了,弟弟周作人贪玩风筝,他一脚把风筝踩烂,后来歉疚了许多年。凡此种种,不一而足,倔强的性格渐渐成形,意绪曲折反复,赢得了内心纵深。
古今中外的人杰,早年的内心纵深是个重要指标,也许是首要指标。意志力遭遇了障碍才得以强化,感觉的触角因刺激而伸向四面八方——叔本华有一本书:《论世界作为意志之表象》。而电脑前成长的一代,数以千万计的嗜网成瘾者,惰性滋生,自卑与自傲纠集,意志力的提升和感觉的细化双双打了折扣,生命质量堪忧。
叶圣陶说:“在同时代人中间,鲁迅先生的确比别人敏感,有许多事,别人才有一丁点儿朦胧的感觉,他已经想到了,并且想得比别人远。”
天才儿童,阳光少年,碰上了生存落差,鲁迅就开始成为鲁迅,恰似曹雪芹失掉荣华富贵之后开始成为曹雪芹。单纯无碍的阳光性格罕见杰出者。破败人家的子弟则通常有两极:要么破罐子破摔沦为泼皮流氓,要么强化意志勇于奋起。
鲁迅先生的十三岁,是个转折点。三味书屋的学业一度中断,母亲隐忍的种种悲哀掩饰不住。生存的落差显现为无穷的生活细节,敏感的灵魂逐一接纳。有时候,抗拒那些颓败的生活细节,反而接纳更多。
中国的文化先贤,生存落差是常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