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加缪早期自传性作品《幸福的死亡》中,帕特里斯·梅尔索住在阿尔及尔面朝大海的一幢房屋里,小说最后一章,梅尔索投入大海,大海拥抱着他,“海水温暖得像躯体,沿着他的手臂流去,又紧紧贴在他双腿上,抓不住可又总在那里”。大海出现在加缪笔下的时候总是那样的温情,“散发着香气”,“阳光普洒”,像所有的女友和情人。在1937年写作的《婚礼》中,出现了“水沿着我的身体流动,双腿间波涛在拍打”这样的描写。大海伸出舌头舔着岩壁,“发出吻的声音”。还有这样的比喻:“紧紧抓住女人的身体,也就是获得自天上降临大海的这种奇特乐趣。”在这里我们发现,大海不仅温情,而且还带有肉欲的欢愉的成分(在《鼠疫》中,当鼠疫最为肆虐,恶的阴影笼罩整个奥兰城时,海滨浴场被划为禁区,肉体不再有享乐的权利)。加缪在描摹大海的声音、色彩、动态时,就像在刻划一个女性(或者母亲)的形象。
作为一个一直在寻求象征的大师,大海出现在加缪这里是一条救赎的道路,是通向希望和阳光的那一条道路。我们不会忘记,在《局外人》里,默尔索和玛丽·卡多纳(她是小说中惟一的一个女性,是表明默尔索对外界态度的重要人物之一)之间的关系始于一个海滨浴场,在《鼠疫》中,也是一次海水浴使里厄医生和达鲁之间心心相印,建立起了纯洁的友谊。这是这部沉闷的小说中最为动人的章节之一。一个秋天的晚上,里厄和达鲁在一次长谈后穿过堆满了木桶和散发着鱼腥味的场地向防波堤走去,大海在他们前面不远处的巨大石基下轻声吼鸣,它像丝绒那样厚实,又像兽毛一样光滑,他们一动不动地浮在水上,面对着悬挂着月亮和布满星星的天空深深地呼吸。就在他们面对这幅漫无边际的夜景时,一种奇异的幸福感充满了全身,虽然这种幸福感让他们忘却周围的事物,也不能忘却世上的杀戮,但毕竟让这对朋友暂时地摆脱了这座鼠疫中的城市。当他们重新穿上衣服走上归途时,小说家这样描绘他们—“他们已成为一对同心同德的朋友,这天夜晚给他们留下了亲切的回忆”,接下来的一切,“又将重新开始了”。这是密不透风的叙述中少有的一处空白,笨重而又有力的叙事节奏中加进了小提琴般抒情的乐音。这小小的变奏使小说摆脱了叙事的沉闷,也丰富了小说本身,因为追求幸福与分担苦难之间的两难,一直是困扰加缪式主人公的一个伦理命题,加缪在这场海水浴中让这两难在一对朋友身上和谐起来,就像达鲁说的—“一个真正的人应该为受害者作斗争,不过,要是他因此就不再爱任何别的东西了,那么他进行斗争又是为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