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的两极意义(6)

这样,在刘震云的思维背景中,就有一个两极的存在,一极是卑微、无奈而又残忍的民间生存境象,如前所述的“望曹杆”的发明,如《故乡天下黄花》中的路黑小、许布袋等。这是没有希望的群体生存,可怕的盲从、可怕的残忍、可怕的愚昧和自私,许布袋在日本人烧杀掠淫的时候跑到地里睡觉,因为他要避开三方势力的混战(国民党、共产党和日本人),以免得罪任何一方,马村一代代人为当村长而相互残杀。在这里,作者对人性的省察没有幽默,因为没有可宽容、可回旋的余地,人只是一个“客观的、被动的”动物,是一种冰冷的存在。然而,同时,姥娘却作为另一极出现在故乡的原野上,姥娘割三里长的麦趟不抬头,姥娘以自己的尊严获得村庄的尊重,姥娘以对女儿、孙子无限的爱而赢得了孙子最深刻的情感。姥娘是尊严、道德、美好的化身。换言之,在刘震云的小说中,作为“故乡”唯一完美的形象,姥娘就像一堵墙,挡住了千里之外的孙子不断向人性、社会的黑洞探望下去的眼光,在姥娘身上寄托了刘震云最后的理想、信念和希望。因此,姥姥又成为一个巨大的历史象征物和原型存在,她的形象给刘震云提供了一个可能的完美理想的人性和世界,这是他心中生命纯粹本质的象征物和人类灵魂最后的栖息地,也是人性最后的救赎地。

故乡在刘震云那里究竟意味着什么?它既是理性的,因为刘震云把“故乡”作为一个“社会整体”来考察,它“包括人、土地环境,还包括维持人、土地和环境的社会政治、经济形态及生活方式”,这样,“故乡”就不仅仅是河南这样一个中国的边缘外省,而是整个东方中国的缩影,但是,它又一定是感性的,因为故乡是他生活过的土地和原野,也是刘震云所有思想和情感来源的基本背景。他的思想在故乡的茫茫原野上游走、探听,不时听到他所熟悉的亲人们发出响亮的笑声,这笑声是如此响亮、如此幽默,他吓了一跳,不由得回过去看他们为什么那么笑,他看到了他们自在而并不美好的生活,看到了他们并不美好但却充满着完整意义的人生。故乡有姥娘,那永恒的地母形象,顽强、坚韧而又不失尊严地活着,也有孬舅、孬妗、猪蛋,他们为了吃一团生面而你死我活地相互斗争,有吃自己孩子的亲人,也有杀人如麻的土匪。刘震云完全沉浸在里面,因为爱之太深,也越发现其中的颓败和残缺,面对这庞大的历史遗迹,那化石般顽强存在而又失落了许多东西的亲人,面对这在历史和现实生存挤压下逐渐符号化的人的存在,刘震云找不到希望,找不到人的本原的存在意义,失去了希望和想象的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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