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节 梁氏生前中国一般的惨况(4)

来檀不觉半年矣,可笑。女郎何蕙珍者,此间一商人之女也。其父为保皇会会友。蕙珍年二十,通西文,尤善操西语,全檀埠男子无能及之者,学问见识皆甚好,喜谈国事,有丈夫气,年十六即为学校教师,今四年矣。一夕其父请余宴于家中,座有西国缙绅名士及妇女十数人,请余演说,而蕙珍为翻译。明晨各西报即遍登余演说之语,颂余之名论,且兼赞蕙珍之才焉。余初见蕙珍,见其粗头乱服如村姑,心忽略之;及其入座传语,乃大惊,其目光炯炯,绝一好女子也。及临行与余握手(檀俗华人行西例,相见以握手为礼,男女皆然)而言曰:“我万分敬爱梁先生,虽然,可惜仅爱而已,今生或不能相遇,愿期诸来生,但得先生赐以小像,即遂心愿。”余是时唯唯而已,不知所对。又初时有一西报为领事所嘱,诬谤余特甚,有人屡作西文报纸与之驳难,而不著其名,余遍询同志,皆不知。及是夕,蕙珍携其原稿示我,乃知皆蕙珍所作也。余益感服之。虽近年以来,风云气多,儿女情少,然见其事、闻其言,觉得心中时时刻刻有此人,不知何故也。越数日,使赠一小像去(渠报以两扇),余遂航海往游附属各小埠,半月始返。既返,有友人来谓余曰:“先生将游美洲,而不能西语,殊为不便,亦欲携一翻译同往乎?”余曰:“欲之,然难得妥当人。”友人笑而言曰:“先生若志欲学西语,何不娶一西妇晓华语者,一面学西文,一面当翻译,岂不甚妙?”余曰:“君戏我,安有不相识之西人闺秀而肯与余结婚?且余有妇,君岂未知之乎!”友人曰:“某何人敢与先生作戏言?先生所言,某悉知之,某今但问先生,譬如有此闺秀,先生何以待之?”余熟思片时,乃大悟,遂谓友人曰:“君所言之人,吾知之,吾甚敬爱之,且特别思之。虽然,吾尝与同志创立一夫一妻世界会,今义不可背,且余今日万里亡人,头颅声价,至值十万,以一身往来险地,随时可死,今有一荆妻,尚且会少离多,不能厮守,何可更累人家好女子?况余今日为国事奔走天下,一言一动,皆为万国人所观瞻,今有此事,旁人岂能谅我?请君为我谢彼女郎,我必以彼敬爱我之心敬爱彼,时时不忘,如是而已。”友人未对,余忽又有所感触,乃又谓之曰:“吾欲替此人执柯可乎?”盖余忽念及孺博也。友人遽曰:“先生既知彼人,某亦不必吞吐其词,彼人目中岂有一男子足当其一盼?彼于数年前已誓不嫁矣。请先生勿再他言。”遂辞去。今日(距友人来言时五日也)又有一西人请余赴宴,又请蕙珍为翻译,其西人(即前日在蕙珍家同宴者)乃蕙珍之师也。余于席上与蕙珍畅谈良久,余不敢道及此事,彼亦不言,却毫无爱恋抑郁之态,但言中国女学不兴为第一病源,并言当如何整顿小学校之法以教练儿童,又言欲造切音新字,自称欲以此两事自任而已。又劝余人耶稣教,盖彼乃教中人也。其言滔滔汩汩,长篇大段,使余几穷于应答。余观其神色,殆自忘为女子也。我亦几忘其为女子也。余此次相会,以妹呼之。余曰:“余今有一女儿,若他日有机缘,当使之为贤妹女弟子。”彼亦诺之不辞。彼又谓余曰:“闻尊夫人为上海女学堂提调,想才学亦如先生,不知我蕙珍今生有一相见之缘否?先生有家书,请为我问好。”余但称惭愧而已。临别,伊又谓余曰:“我数年来,以不解华文为大憾事,时时欲得一通人为师以教我,今既无可望,虽然,现时为小学校教习,非我之志也。我将积数年束脩所入,特往美洲就学于大学堂,学成归国办事。先生他日维新成功后,莫忘我,但有创办女学堂之事,以一电召我,我必来。我之心惟有先生。”云云。遂握手珍重而别。余归寓后,愈益思念蕙珍,由敬重之心,生出爱恋之念来,几于不能自持。明知待人家闺秀,不应起如是念头,然不能制也。酒阑人散,终夕不能成寐,心头小鹿,忽上忽落,自顾生平二十八年,未有如此可笑之事者。

……余自顾一山野鄙人,祖宗累代数百年,皆山居谷汲耳。今我乃以二十余岁之少年,虚名震动五洲,至于妇人女子为之动容,不可为非人生快心之事。

(《梁任公先生年谱长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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