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次,一个陌生口音的人打电话来,请求我的帮助,很肯定地说我们是朋友(我们就称他D吧),相信我一定会伸出援手。我说我不认识他啊。D笑笑说,他是c的朋友。我不由自主地对着话筒皱了皱眉,又赶紧舒展开眉心,因为这个c我也不熟悉。幸好我们的电话还没发展到可视阶段,我的表情传不过去,避免了双方的尴尬。
可能是听出我话语中的生疏,D提示说,C是B的好朋友啊。事情现在明晰一些了。这个B,我是认识的,D随后又吐出了A的姓名,这下我兴奋起来了,因为A确实是我最要好朋友之一。D的事很难办,须用我的信誉为他作保。我不是一个太草率的人,就很留有余地地对他说,这件事让我想一想,等一段时间再答。想一想的实质?就是我开始动用自己有限的力量,调查D这个人的来历。我给A打了电话,她说B确实是她的好友,可以信任的。随之B又给C作了保,说他们的关条非同一般。尽可以放心云云。然后又是c为D投信任票……
总之,我看到了一条有迹可循的友谊链。我由此上溯,亲自调查的结果是:ABCD每一个环节都是真实可信的。我的父母都是山东人,虽说我从未在那块水土上生活过,但山东人急公好义的血浆,日夜在我的脉管里奔腾。我既然可以常常信任偶尔相识的路人,又有什么理由不相信自己朋友的朋友呢?依照这个逻辑,我为D作了保。结果却很惨。他辜负了我的信任,是个见利忘义的小人。愤怒之下,我重新调查了那条友谊链,我想一定是什么地方查得不准,一定是有人成心欺骗了我。我要找出这个罪魁,吸取经验教训。调查的结果同第一次一模一样,所有的环节都没有差错,大家都是朋友,每一个人都依旧信誓旦旦地为对方作保,但我最终陷入了一个骗局。
问题出在哪里呢?我久久地沉思。如果我们摔倒了,却不知道是哪一块石头绊倒了我们,这难道不是比摔倒更为懊丧的事情吗?那条友谊链在我的脑海里闪闪发光,它终于使我怀疑起它的含金量来了。这世上究竟有多少东西可以毫不走样地一代一代地传递下去?嫡亲的骨肉,长相已不完全像他的父母。孪生的姐妹,品行可以有天壤之别。遗传的子孙,血缘能够稀释到U1/16,1/32,同床的伴侣,脑海中绦渺的梦境往往是南辕北辙。高大的乔木,可以因为环境的变迁,异化为矮小的草丛。桥树在淮南为情而甜,移至淮北变积而酸。甚至极具杀伤性的放射元素,也有一个不可抗拒的衰变过程,在亿万年的黑暗中,蜕变为无害的石头……
人世间有多少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规律,其中也包括了我们最珍爱的友谊。友情不是血吸虫病,不能凭借口口相传的钉螺感染他人。兵无常势,水无常形。变是常法,要求友谊在传递的过程中,系复印一般的不走样,原是我们一厢情愿的幼稚。道理虽是想通了。但情感上总是挽着大而坚硬的疙疟。我看到友情的传送带,在寒风中变色,信任的含量,第一环是金,第二环是锡第三环是木头,到了C到D的第四环,已是蜡做的圈套,在火焰下化作烛泪。
现代人的友谊如链如鞭,它截绊着我们,抽打着我们。世上处处是朋友,我们一天在各式各样的漩涡中浮沉。几乎每一个现代人。都曾被友谊之链套牢,都曾被友谊之鞭击打出血痕。于是我常常在日嘈杂的人群中厌恶友情,羡慕没有友谊只有利益的世界。虽然冷酷,然而简洁。到了月朗星稀的夜半,当孤寂的灵魂无处安歇时,我又如承露的钢人一般,渴盼着友人自九天之上洒下琼浆。现代人的友谊,很坚固又很脆弱,它是人间的宝藏,须我们珍爱。友谊的不可传递性,决定了它是一部孤本的书。我们可以和不同的人有不同的友谊,但我们不会和同一个人有不同的友谊。友谊是一条越掘越深的巷道,没有回头路可以走的。刻骨铭心的友谊也如仇恨一样,没齿不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