拾花感恩

又到落花时节,郊区书房窗外草地上,粉白的樱桃花瓣仿佛许多个句号。生活总是分成很多段落。每个段落里我们总会遭逢新的境况,随之或自觉或身不由己地调整自己的认知与心绪。窗外继续有花瓣谢落,窗内我整理着橱架上的图书。当我触摸到装帧极为朴素的上、中、下三册《我走过的道路》时,忽然心潮难平。那是茅盾的回忆录。他去世以后才陆续出版,人民文学出版社按照他生前开列的名单,盖上他的印章,分寄各人,我因此有幸得到。我细读过这三册回忆录,有过很多感慨,但一直没有写过文章。尽管有"鲁、郭、茅;巴、老、曹"一说,但近二十年来除了以茅盾命名的文学奖常被人们关注外,茅盾的作品,对他的研究,都已经很不热闹,"茅学"始终没有形成,他的后人也很低调,不见出来撰文回忆、接受采访、促成昭显,以致在上面所提及的排序名单里,他几乎成了最寂寞的一位。二十几年前按照茅盾意愿,并且以他捐献的稿费为本金创建的茅盾文学奖,目前似乎只具有符码意义,是中国大陆目前一般人公认的最高文学奖项(尽管另一种文学奖使用了鲁迅作为符码,却并不能引出普遍的尊崇)。究竟茅盾的文学理念是什么?获得茅盾文学奖的作家与作品究竟要不要符合这一理念?我提出这一问题,一定会被若干人觉得多余,甚至可笑。实际上无论是操办这一奖项的人士,还是争取这一奖项的人士,以及传媒的诸多记者,都已经完全把以茅盾命名的这个奖项,当作了一个可以容纳不同理念的作家与不同追求的作品的"荣誉筐", 其间的争论、调整及最后的宣布,都与我提出的问题了无关系。

无庸讳言,上世纪80 年代中期以来,夏志清那本用英文写成,又被别人译为中文的《中国现代文学史》,在中国大陆产生了巨大的影响,那以前中国大陆的现代文学史里,沈从文、钱钟书、张爱玲根本没有地位,被禁锢、压抑了许久的中国大陆学人与读者,忽然读到沈、钱、张的作品,吃了一惊,原来被包括茅盾在内的左翼文学家否定、冷淡甚至根本不转过眼球去的这些作家,竟写出了具有那么独特的美学价值的精品,从那时以来的二十多年里,沈、钱、张热持续升温,而茅盾却简直是被雪藏的状态。其实在夏志清那本书里,也为茅盾列出了专章,尽管批评茅盾"为了符合共产党的宣传需要,糟蹋了自己在写作上的丰富想象力",但也还是作出了这样的结论:"尽管如此,茅盾无疑仍是现代中国最伟大的共产党作家,与同期任何名家相比,毫不逊色。" 茅盾的小说主题先行,他按照主题要求设置人物、情节与细节,并且有据此开列详细提纲的习惯,当小说作为一门艺术发展到今天这么个状况的情势下,这些都被绝大多数人视为致命的缺点。但是我最近重读他的《蚀》《子夜》,特别是《腐蚀》,却还是获得了审美上的愉悦,他的小说是有趣的,时能触及到人性的深层。我承认自己当年写《班主任》时,文思里有许多的"茅盾因子"。这也许也是他读了《班主任》后竭力鼓励,并且对我以后的创作寄予厚望的根本原因。我虽然没有与茅盾亲密接触、深入交谈的机会,却是受过他恩惠的。这还不是指1979 年3 月我获得全国优秀短篇小说头奖时,他微笑着将奖状递到我手中。我最难忘的是颁奖前一个多月,在友谊宾馆小礼堂里,当时由人民文学出版社出面,召开了一个旨在鼓励创作长篇小说的座谈会,那时被"文革"破坏的文学园地一片荒芜,茅盾出席那个座谈会,并且与到会的多半是我这样的还谈不上是正式进入了文坛的新手,进行亲切而具体的讨论,他鼓励我们写出彻底摆脱了"四人帮"影响的,无愧于新时期的长篇小说。那天他在讨论中忽然问主持座谈的严文井:"刘心武在吧?"我赶紧从座位上站起来,严文井告诉:"就是他。"我永远不会忘记那一刻茅盾眼里朝我喷溢而出的鼓励与期望。人在一生中,得到这般注视的机会是不多的。我得承认,《钟鼓楼》的整个写作过程里,茅盾的那股目光一直投注在我的心里,是我发奋结撰的原动力。《钟鼓楼》写完已经是1984 年夏天,一直关注我这部长篇处女作的某文学双月刊告诉我,他们只能跨年度分两期连载,我心里怎么也迈不过这个坎儿,我找到《当代》杂志,求他们在1984 年内把全文刊出,因为第二届茅盾文学奖的评定范围限定在那一年年底前。我憋着要拿这个奖,因为开设这个奖的人曾经那样地看重过我。我如愿以偿。我觉得自己是以符合茅盾文学理念的作品得到这个奖的,那理念的核心就是作家要拥抱时代、关注社会,要具有使命感,要使自己的艺术想象具有诠释人生、改进社会的功能性。茅盾在二十三年前的暮春谢世。我走出书房,从绿草上收集那些美丽的花瓣,掬在手心里的花瓣沁出缕缕清香。我心中翻腾着感恩的情愫。不管时下别人如何评价茅盾,在我心目中,他是一种具有旺健生命力的文学流派的永恒典范。

2004 年4 月温榆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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