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人性的思考

那天友人来村,我们聊到人性问题。

现在一般人口中的"人性"都指正面的秉性,"人性化(设计、服务)"、"人性的光辉"、"没有人性"、"灭绝人性"……这些话语里的"人性"都只具有正面内涵。其实,依我看来,人性是极其复杂、诡谲的东西,良知(良心)、善、感恩、善解人意、同情心、恻隐心、爱与被爱、见义勇为、舍生取义……固然是人性,嫉妒、贪欲、霸道、自私、吝啬、偏狭、恶毒……这些负面的东西也是人性,而且人性也并非只由善、恶的黑白两极的对立板块构成,人性中实在有着非常宽阔的灰色区域,这区域里有微光闪烁,也有云遮雾罩,比如仇恨,就很难简单地往人性善或者人性恶里归并,再比如生的欲望死的恐惧,在一般俗人的平淡俗世生活里,你就很难说这种东西究竟是善还是恶。

尽管中外的哲学家多有论及人性的言论甚至著作,但真正把人性阐释透彻的似乎很少,英国休谟的《人性论》我读后很失望,总觉得他分析的还并不是人性的核心,还只停留在人与社会的互动关系研究的层面上。后来有心理学、精神分析学甚至论情感的学问出现,它们接近甚至部分进入了人性领域,但也还都不能够称之为人性学。

我觉得艺术创作倒能比较深入地探取到人性的核心,尤其文学,中外古今文学流派多矣,时下文学更呈多元状态,我最心仪的是探究人性的这一元,比如鲁迅先生的小说,《弟兄》是写人性最成功的一篇,但奇怪的是似乎所有的鲁迅研究专家都对这篇非常地轻视,我以为现在应该有人专门为这一篇来做研究,写出有分量的研究文章。还有李人的《死水微澜》,虽然也有人评论,有人觉得这部长篇小说情节上戏剧性强,加以改编(川剧、话剧、电影、电视剧),但似乎很少人注意到,这是中国现代文学里写人性最出色的长篇小说。

写人性,写善写恶,写见利忘义写舍生取义都不难,难的是写人性中的灰色部分,写压抑的部分,写不自知的部分。朋友说喜欢我的《四牌楼》,感谢!天下难得是知音。我自己最得意的作品就是《四牌楼》。《四牌楼》探究了人性,其中《蓝夜叉》一章,刚刚出了法译本,译者戴鹤白非常喜欢这个作品,就因为它写了人性,写了人性中的灰色领域,而且,充溢着忏悔意识。

我现在深深地意识到,我自己的人性里有远比以前觉察到的更宽阔的灰色区域,而在最深处,有稠酽的恶,我有与基督徒不甚相同但相通的原罪感。我现在时时提醒自己,要注意压抑、制约自己人性中的丑恶。所谓高尚,其实应该就是特别能够自觉地压抑自己人性中的阴暗面。我在长篇纪实作品(2003《树与林同在》年出了法译本)里写出了自己深深的忏悔:在"文革"的两派"群众组织"的恶斗中,一天临时权力机构忽然宣布与我们那派对立的那派里的一位女教师,是某机构"走资派""伸进群众组织中的黑手",立即对其进行隔离审查!我听到这个宣布后,竟高兴得跳了起来!因为这等于宣布了我们对立面那派是错误的一派。那女教师被隔离后,因为不能忍受随之必然要遭遇到的批斗,就在一个夜里趁看守者打瞌睡,喝敌敌畏自杀了。一个生命的被囚禁和即将被批斗,竟然会被我这另一个生命认为是一桩大快事,现在想到我当时的那种心情和表现,我仍很惊异。你说我在生命的那一时段里,人性中的什么东西被调动起来浮升起来膨胀起来了?现在那女教师已经屈死三十多年了,除了她的至亲,谁还记得她?这世界每天都在死人,谁真觉得别人的生命是珍贵的?清夜扪心,我为当年的欣喜丑态而愧疚,我觉得这种愧疚可以帮助我在时下的生命时段里,不至于再让人性黑暗角落的污浊再次泛起。

朋友一天来村里访我,看到了我的生存状态。我就这样承载着自己的全部人性,包括耻感,罪感,静静地活在一隅。我为自己高兴的是,我现在可以完全依着自己的性情生活。我可以不敷衍,可以对不情愿的人和事说"不",也可以在朋友面前尽情挥洒--那天我在高谈阔论中竟从椅子上仰翻,幸而没有摔坏--面对自己的全部人性,我可以欣慰地说:抑恶扬善,自我调控,状态基本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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