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韩这时便把双臂停歇在我家的窗台上,等我把那第五段看完。
我找了好一阵才找准了地方。是第五段……呀!呀!呀!……
老韩在窗外嚷:"怎么样?"我只觉得,胸口先是一紧,接着便气涨起来……
那第五段,严格地来说,是第五段的第二行到第四行的那几十个字,使我身体内发生了迅速而剧烈的气化效应。
老韩把半个身子伸进窗户说:"……可气不可气?……这下他们欠我的账全成呆账、烂账了!……我可是守法的经营者啊!……"我心里"哼"了几声,守法不守法,只有天知道!不过,就这篇报道所涉及的事件而言,老韩倒是不至于扮演罪犯,恰恰相反,他被派定的反而是个受害者角色,整个儿一个悲剧里的倒了霉却不一定被观众同情的蠢蛋!
老韩还在对我嚷:"……你哩?你以为这案子对你没多少牵扯,你就能对我幸灾乐祸了!……可顺这逻辑……第五段讲的……想想吧……你那个项目不泡汤才怪!……"我觉得身体内的气化过程达到了高潮,我头发涨眼迸金星,我对老韩大叫:"你这丧气鬼!你倒进来呀!……"我听见老韩在嗤嗤发笑:"……我进去?……恐怕是,你老兄,你这个气球,你也飘出来吧!……"我的气球化过程终于大体上结束。我只觉得双脚踏不稳地面,并且身体把握不住平衡,我想抓住合拢的百叶,却捞空了,于是我倏地飘出了窗户,并且和另一个气球,也就是老韩,撞在一起,我们之间发出了嘭嘭嘭的闷响。
一阵风旋过来,我们飘离了我家窗户,差一点被刮到了马路那一面。老韩和我本能地拉起了手,飘浮在空中。一张破报纸被风扬得跟我们一般高,并且迎着我的脸扑了过来,差一点拍贴到我脸上。这些个破报纸!……说来也怪,往常无论是什么贪官污吏,什么坑蒙拐骗,什么吸毒贩毒,什么拐卖人口,什么环境污染,什么假冒伪劣,什么卖淫嫖娼,什么公款豪宴,什么鱼肉乡里,什么特权裙带,什么白条欺农,什么挪用扶贫、教育经费……报上所登的诸如此类,我都早已懒得生气,甚至于司空见惯,麻木不仁,不仅不生气,而且照吃照睡,照喝咖啡,照与女友共舞,照样该开心时且开心,想荒唐时且荒唐……然而这一回,那该死的报纸,该死的报道,该死的第五段,该死的第五段第二行到第四行的那几十个字……它它它它把我我我我……活活地气成了这么一个鼓鼓的气球!当然,到头来,我们终于还是都落回到了地上。
金 蛇
你当然知道,有个乐曲叫《金蛇狂舞》。我看过关于这个乐曲的解说,它所表达的意境当然不是动物园的爬虫馆里的某种可能景象,而是一排灯火在湖水里的倒影,风吹过水面,灯影如金蛇般舞动起来,风越来越大,金蛇便狂舞不息。那真是个好曲子,很悦耳,并且金蛇舞动的这个意象也确实富有诗意。
我们这个城里有个大家都知道的湖。近几年湖滨一条街成了全城入夜灯光最璀璨的所在。而我们这个城的夏夜几乎总是有风,因此湖中总是名副其实地有金蛇狂舞。
我讲这些并不是因为我特别会欣赏风景;说实在的这些年我对所谓风景也是越来越麻木。
我要告诉你的是,我们找到了一个发明家,或者说是发明家找到了我们,开始我们怎么也不相信发明家,而发明家也不相信我们;我们不相信他的发明,他不相信我们一旦投资并有所斩获后真能给他极高的报酬;然而我们终于达成了初步信任,签了合同;于是我们干了起来。
我们是谁?不消说,首先是我,其次是老韩,还有珍妮,我们组成了董事会,我是总裁,老韩是总经理,珍妮是财务总监,而发明家则是总工程师。我们可算是珠联璧合。
我们干的是什么?是捞金蛇。什么叫捞金蛇?就是趁着夜色,把城中湖里舞动的金蛇捞上来。这当然具有开采黄金的性质。本是不允许私人开采黄金的,尤其是有珍妮这样的外国人投入外资来开采,然而我们巧妙与笨拙的办法并用,终于使有关的部门与官员批准了我们的项目,给予了我们开采权。这也确实足可心安理得--没有法律和法规限制我们从湖中的灯影采出黄金来啊!
闲话少叙,长话短说,总之,我们干得很成功。在进行了充分的准备以后,我们在一夜之间,便以特殊的工艺,从湖水中捞取出了全部的金蛇。这些金蛇被整筐地倒在了我们的仓库里,它们盘成一团团,扭动了好长的时间,才慢慢伸直了身躯,变成直挺挺的一条条灿然的金条。整理这些金条的时刻真叫激动人心!唯一的缺憾是,在整个作业的过程中,本来是要播放《金蛇狂舞》的乐曲,却不知怎么搞的临时找不到录音带,竟以一盘美国摇滚乐来充数,不过那狂放的节奏似乎更吻合于我们一伙的昂奋的心情。
第二天晚上,许多市民围聚在湖畔,议论纷纷。其实每天晚上湖畔都有不少市民游来逛去,或是坐在长凳上欣赏夜景,主要是看那湖中的金蛇狂舞。这天他们同往常一样来到湖畔,却发现岸上的灯火依然,湖中却不见了灯火的倒影,再没有一条金蛇,更不见风拂湖面后的金蛇狂舞。难怪他们议论纷纷。
我们何尝没有议论?虽然发明家跟我们事先说过,金蛇的打捞只能是一次性行为,我们也觉得一次所捞收获便极为可观,然而到了第二夜,我还是逼问发明家:"岸上灯火分明还在,湖中怎么就不再金蛇狂舞?是不是你小子留了一手?"老韩差点揪他的脖领子:"你要是不把继续打捞金蛇的方案拿出来,我们就不付你这回的酬金!"珍妮则发出吹口哨般的笑声:"哈,我明白了,金蛇总得再重新由小长大啊!发明家,你要把金蛇成熟的周期准确地计算出来!"发明家却赌咒发誓地说:"这捞金蛇就是一次性行为!不信,你们天天去湖边瞪圆了眼看!"市民们瞪圆了眼看湖。湖中没了灯火的倒影,没了金蛇,更没了金蛇狂舞。湖中黑乎乎的,望去堵心、气闷。当晚市长接待室、广播电台、电视台、报社等处值班室的电话不断。湖畔的议论声渐渐演变成了愤懑的交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