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娘,你为什么哭了?不要哭。你喃喃地自问:我是谁?我从哪儿来的?你也是问我呢,在我的怀抱里,你要我回答你,为什么你跟我不一样,简直不知道自己是从哪儿来的了?我就告诉你,其实,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们都是有尊严的个体生命,我们要爱惜这生命,享受这生命……姑娘啊,每一个生命,都是孤独的,都要孤独地走完人生之旅,为了避免孤独,才需要寻找伴侣,才需要努力溶入群体,但首先应该承认孤独,面对孤独,不要害怕孤独……姑娘,你像秋风里的树叶瑟瑟抖动在我胸怀,我是青枝绿叶,并且会很快长成粗壮的树臂,在这树臂的蓊翳里,你尽管构筑避风躲雨的巢儿,而且,如果你愿意,那将是我们共同的小巢……
姑娘,你指着那巷子以外,你说,那边是些水泥预制板盖的,千篇一律的房子,还有那些总搞不平整的玻璃幕墙,那墙下有着叫卖小报的摊档,那报上的文字烫伤了你的心,还配着照片,更像刀刃般割着你的肝肠,于是小说里的小伙子心肝也在寸断,而写作者也就写不下去了……
但是,还有比文字,比写作更有用处的方式,那就是用一个孤独者的心,去温暖另一个孤独者的心。这并不一定需要文字,甚至也不需要语言。姑娘啊,社会,人生,人性,有时候确实曝露出那狰狞的一面,我们在意料之外,除了吃惊,甚至恐怖,还应该镇定,应该理智。至少,我们还可以净化自己的人生,淘澄自己的人性。
你反复问自己,我从哪里来的?从哪里来的?姑娘啊,我知道,你那深深的痛苦,根植在哪里。世界上,人类中,一对夫妻抱养别人的孩子,从小瞒住那孩子,施以亲子之爱,甚至爱得超过一般父母,这是常有的事,文学艺术里,已经普通,本不足奇,一旦揭破,震惊之余,很快也就可以释然。但是你现在不能再呆在原有的那个被称为家的空间里,那里面实在有着太多的东西,包括无数的报刊文章、电视节目录像带,都报道着你父母的堪为人间恩爱夫妻与道德伦理的楷模,他们的夫妻关系,你们三人世界的情况,通过传媒的揄扬,简直成了供全社会使用的一把衡量是否正常、高尚的尺子。你不能忍受这份虚伪。你为他们和你自己感到深深的羞耻。你说,那沦肌浃骨的耻感,快把你的生趣咬啮干净了!是的,菩城的有着吊脚楼的小巷里,不曾有这样虚伪的存在。姑娘对小伙子说,你父母,他们可以大声詈骂,甚至在气头上,会粗言秽语相伤,但是他们却有着正常的夫妻生活,当他们把热水瓶摔到有裂逢的楼板上跌得粉碎时,所损失的,也不过是一只热水瓶的价值罢了。但我所生活的那个几乎被全社会称颂的空间里呢,一派温情,一片文雅,可是却遮蔽着多么可怕的东西!我的生活里碎裂掉的,怎样估价也不可能充分!小伙子就搂过姑娘的肩膀,抱紧她说,宽容吧,怜悯吧,那层柔纱被扯破后,所呈现的真相也许确实可以用狰狞来形容,但是,吊脚楼外,江边卵石滩上,还有拉纤的纤夫,听他们从胸臆里呼出的号子吧,悲凉啊,人生如拉纤,谁能轻易摆脱社会给你套定的纤绳?他们二老,既早早被社会定位在那个纤位上,不管多么吃力,也只好把派定的角色扮演下去,把那纤绳拉断为止……再说,姑娘啊,生命多样,人性神秘,我们又怎么能断定,他们之间没有真正的情爱,也许,那只不过是,比一般人特别一些,为我们所不理解罢了,想想逝者身前的痛苦,揣揣存者心中的煎熬,我们除了宽容、怜悯、通达、憬悟,还能有别的什么选择呢?
但是姑娘的哭声依然不断,像吊脚楼窗外涨水期的江潮声。那位医生本来说得好好的,可是,秘密还是泄露了出去。医生赌咒发誓,说自己确确实实守口如瓶,但这世界,这社会,有的人实在坏得超出善良人的想象。那位小报记者,及其那个所谓的伴侣,真是无所不用其极,他们对那两位助手,不仅是高档餐厅请一顿海鲜,也不仅是西洋式俱乐部里请桑那按摩兼夜总会的听歌观舞品XO 洋酒,他们给二位办了新马泰的旅游,结果,那天所拍的照片所录的磁带的复制件就落到了他们手里,其中最隐秘处的镜头当然不能使用,但他们既然掌握了证据,也就可以放肆折腾,妙的是他们还是做正面文章,但那切入角度之乖巧,比乒乓球比赛中的擦边球还奇绝,结果他们炮制的那本所谓报告文学大大畅销,铺天盖地覆罩各处,还有据之拍摄电视连续剧的报道,传主还并没有公开作出反应,倒是他们,放出了传主要跟他们打官司的消息,这就惹得更多的俗众奔走相告,一读为快,一时间真叫洛阳纸贵,两位伴侣满盆满钵大丰收,听说已经用那笔丰收买了本田雅阁轿车和城郊的一个跃层式单元。他们真是青面獠牙啊。但医生甚至比他们更狰狞,因为,为什么那天要拍照、录像?为什么没把这个举措告诉给她?医生解释说只是为了自卫,怕火化后透了风声被指控污蔑时说不清楚,说万没想到那两个助手会那样地见利忘义。可这解释说得通吗?为什么为什么,人性之恶,竟达到了这样的程度?包括那些原来对二老崇敬有加的俗众,怎么现在对那种下作的印刷品如此热衷?没读的,听人说,自己再夸张变形渲染地加以传播,那是怎样的一种乐趣?这下才能理解,当年为什么有人爱看杀头的场面,爱看演过英雄角色的名演员被剃了阴阳头挂上大牌子被反绞着胳臂游街,悲苦啊,人,人性……小伙子就对她说,人性里善对恶的征服取代,确实比人生理上的进化要缓慢许多许多啊,姑娘恸哭着说,不,我终于明白了一个残酷的真理,就是人性里的恶,是一种恒定的东西,要么外在有力量抑制它,要么内心有力量压抑它,它才蛰伏,如此而已,你我都不例外的!小说里的小伙子于是把她搂得更紧,用下巴摩挲着她的头发,殷殷地对她说,从如此沉重的思考里解脱出来吧,要知道,我们还有菩城,还有菩城雨霏,还有润泽的青石板路,沿着那路还能找到朴实的空间,诚实的生活,优美的情愫,诗意的氛围……听,空中有黄鹂的鸣声,桂花的香蕊随着霏雨坠落,巷子深处有真切关爱你的人在等候你回家,你屋子里的镜子在微微晃动,不是因为地震,而是它获得了灵性,渴望着迎接你颧骨上的两颗红樱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