案 发
我杀了她。
那是深秋很平常的一个下午。
门铃响了,我去开门,居然是她。
她是同楼的邻居。我和全楼的邻居都不来往。她是在楼前主动跟我打招呼的邻居之一,即使是像她这样的善待我的邻居,我也只是被动地淡笑一下,算是回礼而已。绝大多数邻居都不喜欢我,相貌上我是个不修边幅的瘦男子,性格又透着孤拐,因此没有邻居试图主动跟我说话,只有她是个例外。记得那天以前的某一个下午,我漫步到楼外不远的过街天桥,漫不经心地东张西望,那里有些无照摊贩在卖他们的小东小西,有个摊上的东西引起了我的注意,那是些小型的摆设瓷,都是青花的、洋味儿的,比如仿荷兰木屐、对吻小洋人什么的,我站在那摊前猜测,这些小玩意儿一定是国外来样定制的旅游纪念品,这摊上的东西要么是厂家检验时不合格淘汰下来的,要么就是故意多生产然后发给下岗职工充当生活补助费的……我正站在那里凝视一个小奶罐,忽听耳边有人说:"看呀,哈哈,我表姐从阿姆斯特丹巴巴地买回来,就是这样的东西啊,她刚送给我就让我查出来,底下都写着Made in China 呢,你看,一模一样,那里要用硬通货买,好贵……"那卖东西的小贩听见就冲我们嚷:"不贵不贵!便宜便宜真便宜!十块钱三样,随您挑!"有的顾客刚弯身挑,忽然,那小贩警觉地从蹲着变为躬身站起,他一定是看到了他们那一伙里放哨者的信号,警示城管人员上天桥来了,于是就忽然把连接着那摊儿布四角的、仿佛鱼网总纲的绳子一提,再一收,顿时那地摊也就缩敛为一个包袱,眨眼间,他竟消失在了过街天桥的人群中,其他摊贩亦然,我正发愣,耳边又响起了爽朗的大笑声,那笑声里充溢着无是无非的童真童趣,令我惊异,我这才朝那发声者望去,正是那位女邻居。
那天我开了门,很感意外。我没邀请她来。她怎么突然来了?
我本能地把她让进,她进了我家门厅,站在我面前,具体怎么措辞的我现在
已经无法重述,那意思却非常清楚,就是她家已经重新装修好了,请我一定过去看一下。她那天身上斜背着一个蜡染包。好像在过街天桥遇上的那天,她也斜背着那么个蜡染包。现在我仔细回忆,觉得她在我眼前出现时,总有那蜡染包伴随。那是一只拙朴而特殊的蜡染包,蜡染的玩意儿我过目多了,但她斜背的那只蜡染包,不知为什么会让我过目不忘。
她家就在我家上面那层尽西头,走上去只需两分钟。她期待我随她上去,哪怕只是草草地浏览一下。
我对楼里若干人家的二次装修本来就反感,因为噪音非常之大,虽说规定早晚和节假日不许动用冲击钻,对于上班族和学生有利,但我是个自由职业者,白天常常需要在家里做自己的事,那冲击钻的声音一旦响起,哪怕是在离我还远的楼层和方位,我就总觉得是在往我心口上钻。她家的装修,时间好像又特别的长,我一直祈盼她家的重装早日谢幕,那时听她当面宣布已然悉数完成,可供观览,脸上想必泛出笑容,她见我表情上有积极的反应,就更迫切地希望我能随她上楼去随喜一番。
但我却拒绝当即随她上去看。我表示有工夫时再去她家造访。她非常失望。我不记得她是怎么被我送出门去的。只记得关上门后,也曾淡淡地责备自己:怎么连一句留人家坐一下的客气话也没说呢?英雄母亲与伶俐丫头那一年,我说的是1954 年,春天的时候,我们正排一出新戏。剧作者1949年以前就有名气,1950后又曾参加过土地改革,去过抗美援朝前线,既有生活,又有才情,那剧本初次朗读的过程里,我和好几个人就不禁堕泪。导演是团里最权威的,定下我演女一号,就是戏里的那个英雄母亲。女二号呢,是英雄母亲的小女儿,一个活泼伶俐的丫头片子。你说得对,那个时代还没有什么男一号女二号的说法,我是借用如今的时髦语汇罢了。那时候剧团里有苏联专家,讲究的是斯坦拉夫斯基表演体系,有句话深入人心,叫"没有小角色,只有大演员"。那部戏里的英雄母亲和伶俐丫头都不是小角色。我承认,那时候我三十出头,是剧团的台柱子,戏路很宽,从十六岁的少女到七十岁的老太婆,从《钢铁是怎样炼成的》里的资产阶级小姐冬妮亚到《日出》里的下等妓女翠喜,全拿得起来,说我是那个时代的大演员,我也犯不上瞎谦虚,那是历史事实。
好,不多说我。你要了解的是沐霞,说她吧。当然,沐霞是她的艺名。她原来姓什么?那个时候她最不喜欢别人问她这个。非问,她会说:"组织上知道就行了。"她出身于大资产阶级家庭。1952年春天,她才十六岁,就参加了革命。她是受她大哥的影响。她大哥改名战豪,不是艺名,她大哥一生与艺术无关,是个老干部,抗日战争期间就冲出那个家庭投奔革命,去了延安,那时候在延安时兴取新名字,以体现割断旧我,灵魂新生。1950年她大哥是接管重要部门的军代表,她刚初中毕业,本来应该上高中,上大学,却受她大哥影响,坚决跟父母断绝了关系,投奔了部队的文工团,去的时候瞒了岁数,说是十八岁。后来那文工团跟我们剧院合并,她就成了我的同事。她那时候真是人见人爱。相貌不必说了,才出水的鲜荷似的,更难得的是艺术天赋,悟性惊人,瞥一眼,听一句,她就立刻心领神会。本来剧院领导是要把她送到戏剧学院去培养的,她也非常愿意,但是她让苏联专家看上了,那专家说沐霞不必去那种地方,就在剧院里,从实践中摸索、成长吧!排《钢铁是怎样炼成的》,我是冬妮亚A,她是冬妮亚B,那时候我岁数已经比角色大了接近一倍,她却天然是个冬妮亚,现在我愿意供认,她扮出来的时候,往那里一站,我对她的嫉妒防范就油然而生。一次彩排,她有一小段戏居然没依照我的演法,别出心裁地搞了些小名堂,我当场就啧啧埋怨,可是导演,特别是苏联专家却认可了她的演法,连那演保尔的家伙事后居然也跟我说,跟她配戏时感觉非常舒畅。一位院领导有天跟我说,养兵千日,用兵一时,沐霞的冬妮亚,是不是也在公演时露一下,十场里我八场,让她两场,或者九比一,说不定观众也会认可她的那个冬妮亚,我们剧院也算创出了一个角色两种处理的独特风格?我坚决不同意,说观众是冲着我的冬妮亚买的票,只有我忽然病了不能出场,才轮得到B 角,否则观众会觉得受了剧院的骗!那时候我也是剧院党总支的成员,我的革命资历,比那来跟我商量的领导还高,院里就拿我没办法。有回我发着高烧,也撑着上台演那个冬妮亚,其实冬妮亚的戏在全戏闭幕前老早就结束了,我也不卸装,等着全剧结束后的谢幕,那天谢幕的掌声照例非常热烈,我和演保尔、朱赫来、丽达的演员返场达到五次之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