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在桂林(3)

三、父亲的“牛棚书屋”

从“神秘的小路”散步归来,吃过夜饭,略事休息,父亲就钻进他的“牛棚书屋”里去,开始夜间的工作,说也好笑,这个房间原是房东家的牛棚,我们搬进来后,父亲请人来平地、粉刷、打扫干净后,就改造作自己的书屋,称为“牛棚书屋”。但母亲和我们都嫌累赘,仍旧叫它牛棚,父亲也只得默认了。

别小看这牛棚书屋,又低又简陋,父亲却把它收拾得别有洞天。竹制的书架、书桌、椅子、床铺安放得很妥贴,一应文具用品也摆设得有条不紊,墙上悬挂着父亲喜爱的几幅诗画,整个书房给人以简朴、整洁、舒适之感。如果比起缘缘堂的书斋来,那当然是不可同日而语的。然而,在颠沛流离了一年之后,能在偏僻的异乡得到一个栖身之所,又能在一个独用的小书房里安静地工作,这在父亲已是心满意足了。他常说“室不在高,有书则灵”,特别是对于牛棚的雕花木窗,父亲非常欣赏。说是具有古朴的美。他叫我把木窗上的图案花纹照样临画下来,贴进他的日记簿里。

在牛棚书屋里,父亲致力于宣传抗战的文艺创作。他曾按蒋坚思原著编绘《日本侵华简史》,又就胡愈之先生之约,绘制抗战宣传画一套。还专门为桂师作了一组宣传漫画,请校方复印后,带领学生上街下乡到处张贴,并指导学生如何作宣传画。除漫画外,父亲还写了《避寇五记》《还我缘缘堂》《中国就像棵大树》等文章。《漫画阿Q正传》也是在牛棚里完成的,这个时期父亲还写了不少逃难诗词,其中有到桂林后写的《望江南》两首:

空袭也,炸弹向谁投!

怀里娇儿犹索乳,眼前慈母已无头,血乳相和流!

逃难也,逃到桂林西。

独秀峰前谈艺术,七星岩下躲飞机,何日更东归!

以上这些工作都是父亲课余在牛棚里进行的,他白天常常来不及做,夜里就在牛棚里小油盏微弱的灯光下,干到夜深人静,这种时候,我总爱陪着父亲,在一旁看书,直到他工作完毕。

这段日子里,父亲确实很忙。除上课、写作、会友外,还得经常挤客车去市内桂林医院看望母亲,母亲临产患子痫症,要动手术。当父亲赶到医院签字盖章时,方知道产科主任郑万育是父亲的读者,护士周女士又是父亲在上海执教时的学生,想不到十余年后会在五千里外的桂林相见,这使父亲又高兴、又感慨:真是“萍水相逢,尽是他乡之客”啊!这个难产而生的婴儿是父母的第七个孩子,是我们最小的弟弟。他的名字“新枚”是父亲早在汉口就取好了的。当时父亲曾写了一篇文章《中国就像棵大树》,依据此文,父亲给未出世的孩子取名“新枚”,还经常戏呼他“抗战儿子”。后来母亲带了出世不久的新枚出院,回到泮塘岭时,父亲就把他所喜爱的牛棚书屋让出来给新枚住,他说:“……让他吃牛奶,住牛棚,将来力大如牛,可以冲散敌阵,收复失地……”(引自《教师日记》)

自从把牛棚让给新枚之后,父亲自己就搬到西边的厢房中去住,牛棚已够窄了,而厢房面积更小,几乎只能容纳一床一桌。然而父亲一边收拾书物,一边笑道:“我从牛棚搬到莺莺小姐的西厢,真是一步登天了!”一句话,说得我们都大笑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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