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个辣

在香港逛街累了,弥敦道上有一家快餐店是我照例爱去的。他们卖一种面,叫“多鱼面”。那种东西或者可以叫做“线丝状鱼丸”,配着大片上好紫菜作浇头,虽也鲜美,但那却不是我去光顾的主要原因。我去那里,主要是喜欢看他们桌上的调味料。

调味料走遍天下本来差不多,无非是酱油、醋、胡椒、辣椒、芥末等。但这一家卖“多鱼面”的不同,他们桌上放着三罐辣味,分别写上“小辣”、 “双辣”、 “三辣”的字样。第一次看到三辣并陈,不免觉得无限好奇,于是把每种都尝一口,果真一种比一种辣, “小辣”大约是多加香料,属于浓香浅辣, “双辣”比较辣得有模有样,“三辣”则麻辣火烧,让人有吞火感。

我立刻爱上这间桌上有三辣的餐厅。原因是,他们提供“选择”。

人生能选的东西太少了, “出生”,本来并不是我十分同意的事,它原不是我的选择。——当然,你可以说,不爱活,你就去选择死亡好了。但自杀实在是件麻烦透顶的事,中古世纪自杀甚至是犯罪的事。现在呢,则被看成精神病的一种。

大部分的人是在“既未选择活”也“懒得选择死”的无可无不可的状态中混了下来的。是生死在选择我们,我们不能选择生死。

其他的事情呢?也难,譬如说婚姻,大部分的人最后选择了第二顺位或第三顺位的对象,因为第一顺位的对象往往另有他或她自己心中的第一顺位。人类很少拥有充分的择偶权。

据说,民主社会里,人民能拥有“居住的自由”、 “迁徙的自由”。但天知道,像鸿禧山庄那样的地方,恐怕不是我们抉择一下就可以搬进去的吧?即使你自愿把搬家日期延到一百年以后。

那么,对你我这种小市民而言,还有什么是可选的?有,例如牛排三分熟还是七分熟,豆浆要甜要咸,要不要打个蛋?吃肉臊饭的时候加配一碟烫青菜还是切它三十块钱猪肝连?冰淇淋上要不要浇点巧克力酱?

哈!这就是我们这种没出息的小市民大权在握作威作福的唯一时机,如果连这种权利也遭剥夺,未免活得太憋气了。

“小辣”“双辣”、“三辣”本来也没什么大不了。无非是点小小的刺激。辣味这种东西,除非是四川湖南人,其他的人失去它是丝毫不致影响生存质量的。只是桌上一旦有三罐辣味,你就可以做四种选择(因为还可以选择不要),这种快乐,对旅经香港的我真如大旱逢云霓。而我经过香港的理由,干篇一律是基于刚从大陆出来,正准备回台湾。

唉,对呀,你干吗挑?可是,我就是需要嘛!

我把小辣、双辣和三辣的瓶子拿起,看看,放下。啊,资本主义真有它可爱的一面。我今天要先吃一勺小辣,等下吃完,再来一勺中辣,对,我就是这个主意。

第三次世界大战要不要打?那件事没有人来请求我签字。我所能决定的事仅仅只是我要在我的面汤里放个小辣、双辣或是三辣。而这件事,我想,也自有其无限庄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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