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
惠州在岭南,当时属瘴疠不毛之地,远非黄州内地可比。一个年近六旬的老人,千里迢迢赶赴贬所,途中的艰难困苦、心情的凄凉可想而知。南迁途中,他感慨万千,往事如梦如幻。这次行旅得到了天助自助,他不但面见了多位挚友,而且遇到四次重要的佛思引渡,这对苏轼心境的趋稳助益极大,尤其是钟山法泉佛慧禅师以佛理喻之,苏轼愁云顿解,“南来万里亦何事”的疑问也找到了答案,原来是“一酌曹溪知水味”的灵机禅悟。盛夏,苏轼一行人进入虔州境内,在这里登台游泉,感觉颇为适意,留下许多参禅悟理的诗句。在天竺寺里,苏轼亲眼得见47年前从父亲口中得知的乐天诗石刻,既感慨物是人非,又顿生强烈的思亲之情,竟“感涕不已”,作“四十七年真一梦,天涯流落泪横斜”之叹。一个月后,他终于走到大庾岭。由于大庾岭是南谪的重要地标,苏轼想到自己竟被“驱出岭外”,心中想必五味杂陈。
被贬惠州之时,只有三子苏过、妾王朝云随东坡老人奔赴贬所。在惠州,服侍他23年之久的爱妾王朝云为苏轼生下一子,取名干儿。贬谪之途动荡艰辛,幼子因经受不住折腾过早夭折了。苏轼心中悲痛难忍,但是更悲恸的是孩子的母亲,“母哭不可闻”的王朝云受尽身心的折磨,最终为自己年轻的生命画上了句号。苏轼在王朝云墓前建了一座碑亭,取名“六如亭”,取佛家“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之语。他给王朝云写的墓志铭只不过短短的几句话,说明生在何年、死于何时、跟了自己几年。三言两语,却是如此苍凉。
那一年,苏轼60岁,此后他一直鳏居。苏轼追忆从前王朝云对他的理解,想起曾有一天,苏轼抚着肚子问身边的人:“知道这里都是什么吗?”有人说是一肚子学识,有人说是一肚子文章,只有王朝云说:“那是一肚皮不合时宜。”
以60岁老迈之身流放岭南,在惠州的两年中,苏轼身为犯官,生计困窘,有时连酿酒的米也没有,吃菜也得靠自己种。生活完全靠地方官员、朋友、门生、方外之人馈赠接济,他甚至效仿杜甫,采挖黄精草充饥。作于绍圣二年(公元1095年)中秋的《西江月》,写尽了一个孤苦老人晚年的凄凉心境:“世事一场大梦,人生几度新凉。夜来风叶已鸣廊,看取眉头鬓上。酒贱常愁客少,月明多被云妨,中秋谁与共孤光,把盏凄然北望。”虽然说风雨仓皇,可是苏轼这辈子对磨难早就习惯了,对这一切随遇而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