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家朱天文喜欢纽约斯卡德探案,这是半公开的事,报上有登,去年她的名著《荒人手记》译成英文版,她应邀前往纽约,自个儿跑去寻访斯卡德的世界,凡登大厦、阿姆斯特朗酒吧,以及斯卡德多次踽踽于途的街头人行道,有纽约在地的朋友告诉她布洛克本人常驻的咖啡馆,但身为同业的朱天文自反而缩,了解写作者私密空间的不好侵犯,谢绝了,回台湾之后,却意外接到布洛克的亲笔签名新书,显然,这个世界仍存在着体贴好事的通风报讯之人。
然而,很少人晓得,朱天文也喜欢约瑟芬·铁伊,《法兰柴思事件》《萍小姐的主意》云云,她曾说,看铁伊的小说,感觉很新,如在当下——只是,看来她再不可能会哪天意外也接到铁伊的亲笔签名之书了,因为这位推理第二黄金期最特立独行的女杰早已作古(一九五二年),诸如此类的恐怖小说情节,应该不至于出现在我们朗朗乾坤的现实生活之中才是。
感觉很新,如在当下,这是什么意思?我猜,朱天文是一种直观的阅读感受,指的大概是铁伊所写到那种可变动生活配备(如房屋、衣物甚或习惯用语的式样)之上,某种今古变动不多的东西,像人的梦想、人的爱憎、人的脆弱与信念等,如同生物学家告诉我们的,我们的生物结构和百万年前的人类其实差异极其微小——而铁伊所书写的时间落点,距离我们此时此刻也不过才五十到七十年的时间而已不是?
然而,我们也会想到,就狭义的推理小说而言,我们看与她同期的克里斯蒂或塞耶斯(事实上她们因为活得较久,所以一部分作品还比铁伊晚出),笔下世界的确仍是浓郁的维多利亚古老况味,而大西洋另一岸的同期美国,汉密特和钱德勒笔下仍是新城市才刚刚搭建,利益尚未分配完成,因此犹不脱野味十足西部时代动不动拔枪相向的基调,而小说中那些连今日美国人也都搞不懂的昔时帮派黑话,更让我们今天阅读时增加了不少岁月湮渺人事已非之感——从这个角度来看,铁伊的确很特别,她小说中某些质感和精致之处,不像推理,甚至会让人想到我们熟悉的张爱玲和后来的张派书写者。
但如果我们把铁伊从推理小说拔出来,放入到正统小说的历史时间表里,可能又会得到不同的图像出来——我们晓得,铁伊书写的年代,大约相当于二次世界大战前后这二十年,就欧洲,尤其是一路领先发展的西欧来说,可以说小说已完全到达最成熟的高峰期,我们所熟知的伟大名字如托尔斯泰、巴尔扎克等十之八九已出现并甚至逝去,并且小说开始倾斜向创作力逐步萎缩的近代了,如此,铁伊的精致和现代感似乎又显得合情合理。
所以说,铁伊在小说的国度之中身份之暧昧大概真的如《伊索寓言》中的蝙蝠,身处在正统小说和类型小说的边界之中——这里,我们岔个话,不知道你有没有也发现,“蝙蝠”这两个中国的形声字,其意符既不从鸟(如)也不从兽(如),倒奇特被归类为昆虫,这倒为这个让早期人类分类困难的古怪生物,又多一个归属领域。
我在想,人对时间的主观感受和丈量方式真是蛮奇怪的事,端看行业不同和不同行业所带来的时间参考点而定。思考宇宙起源和遥远星空之谜的天文学者用的可能是刻度最大的时间之尺,然后是地质学者、生物学者、人类学者、历史学者……如此一路到屏着呼吸看每季每月瞬息万变的流行现象观察者。我个人生平第一次对时间之流在不同尺度下的心悸奇异感受,是三十年前犹在念小学时读《人类的故事》,房龙以这么一个不同时间丈量之尺的寓言,拉开他的历史叙述:
在北方,有一个名叫史维兹乔德的高地,有一座岩石,高一百里,宽一百里,有一只小鸟每隔一千年飞来磨一次它的嘴。
当这座岩石逐渐被磨平时,永恒的岁月便过了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