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来·法拉先生》当你想看清楚时(2)

来读一段文字

由此,我们来看约瑟芬·铁伊的小说,这里我们引用的是《法兰柴思事件》,至于这本《博来·法拉先生》就留给大家自己阅读。

小说一开始,写百无聊赖的律师罗勃·布莱尔坐在他办公室里,时为下午四点钟,但他已一成不变在等待整整一小时之后才会正式到来的真正下班时间了——

他坐在那里,在小镇懒洋洋的春日午后,没事忙地瞪着残留最后一抹夕阳余晖的桌子(那是一张他祖父自巴黎带回来使家人蒙羞的桃心木镶铜桌子),盘算着离开办公室,打道回府。阳光将桌上的茶盘温柔笼罩着,似乎提醒着人们,在这里供应下午茶所使用的道具,不仅一成不变,而且几乎已经成为这有百年历史的联合事务所不成文传统。每天下午特芙小姐会在三点五十分整,准时捧着被白色方巾完全覆盖着的瓷漆茶盘,里头端坐着个蓝色花纹、盛有茶的瓷杯,旁边小碟子则放有两块饼干:星期一、三和五是法式小圆饼,二、四则是消化饼干。

他百无聊赖地看着茶盘,想着它多少代表了这事务所的永续性……

然后,呆呆瞪视着茶盘的布莱尔律师先跌入了回忆,想自己的童年和当时业已存在、而且已经是眼前这副长相的事务所,以及其几不可觉察的缓缓变化;再来,忽然一种“这真是你要以之终老的生活方式吗”的恐惧如天外凉风般钻入他心底;最后,是他在沮丧心绪中耗完这一小时,正待下班回家时,那通来自法兰柴思山庄、把他扯入这桩狂暴罪案并改变他生命的电话,不偏不倚响了起来。“罗勃后来常不自觉地想,如果那通电话晚一分钟打来会是怎么一番光景?一分钟,平常是毫无用处的六十秒……那就会是黑索汀先生接起那通电话,告诉电话中的那名女子说他已经下班离开。然后那名女子就会挂断去找别人。而接下去发生的事,他纵然有兴趣,也只是在学术领域里的探求研究罢了。”

有焦点的铁伊

这并非铁伊多特殊的演出,只是我们随手翻阅引述的一段文字,绝非典型的古典推理小说描述方式。在乍然进入一个场景,尤其是封闭性的办公室、房间或起居室中,不管是大师级如克里斯蒂或范达因或奎因,通常我们会看到的是一种全景式、无等差的细致描绘,从桌椅、沙发、壁炉、壁炉架上的物品和摆设,餐具橱子及其内容,乃至书籍、壁画、地毯以及室中人物的身高体型长相和衣着云云。

这往往是作为一个推理读者最不耐烦、但也最不得已不得不一个字一个字阅读的时刻(因为过往被骗的经验告诉你,这乏味的列举描述中也许藏着一个你赖以解谜的关键线索)——这种描绘方式完全没有焦点,因此也没有前后景深,它只有写完这个写下一个的叙述顺序,就观察主体而言,它是同一个第一眼印象,没有时间和时间必然带来的发酵作用藏在里头,像一张拍得很清晰但什么味道也没有、更遑论事物灵魂的平凡照片。

这正是著名的新马克思文学理论家卢卡奇最痛恨的自然主义书写方式,它什么都描绘了,却什么也没说出来,除了一长段一长段身不关己的烦腻文字。

铁伊不同,铁伊永远眼睛有焦点,有她要、而且不怕我们清楚看见的东西。

张大春的发现

焦点,意味着时间。

怎么说呢?有关这个,我们这里来借用台湾小说名家张大春在鲁迅一段简单文字中的有趣发现,这个发现收在他《小说稗类》的论述文字之中。

张大春引用的是鲁迅的《秋夜》一文,“在我的后园,可以看见墙外有两株树,一株是枣树,还有一株也是枣树”。张大春精彩地指出,这段文字要是落入到改作文的语文老师手上,大约百分之百会被改成“在我的后园,可以看见墙外有两株枣树”。张大春于是问,被改成如此较简洁的文字之后不好吗?这样会损失什么?答案是丧失了人的眼睛缓缓搜寻到锁定(焦点)的过程,成了一种当下的、平面的、无时间性的揭示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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