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安:脆弱教会我的事(2)

陈文茜:这句话突然感觉有一点骄傲?(现场一片笑声)

李 安:

因为太多的谦虚看起来会有虚伪的感觉。不过,谦虚是我的本性,不是我做出来的,有时我要很体面,因为想为台湾、亚洲人争面子,这样就能壮大自己的勇气,不断给自己不同的理由让自己体面一点。其实我的本性跟妈妈很像,是个很依赖人、脆弱、害怕的小孩,也很像台湾人的个性。有些台湾人从小到大都在输的环境、害怕的状况下长大,内心很脆弱,长大以后,也不是说要强硬,而是你的真诚不光是面对自己的脆弱,有时胆气壮一点也是真诚的一部分,我尽量训练自己,不要那么怕。我有挫折的地方,也有做作的地方,就是你们觉得我还不错的样子,那些其实是我做出来的,因为我本性其实是害怕、喜欢躲起来的人。我想我也不谦虚,我拍电影好像还不错!

我一直拍到《断背山》,我的第九部片子,才觉得其实我还满不错的,一下子就可以把事情处理掉,还挺会拍片。我一直拍到第八九部才有这种感觉,前面都是在很害怕的环境,可是后来就变成必须要学我很怕的东西,不然好像就不够真诚,后来也有这种心情在里面。不过,那是一种反求诸己,必须要真诚面对害怕的事情。但拍电影应该要有新鲜感,就像麦当娜唱的“Like a virgin”,也就是“每一次都是第一次做”的那种感觉。

陈文茜:

你从小在台湾长大,很爱哭,一直都是输的感觉,通常这样的孩子到了美国,那个输的感觉会更彻底,因为台湾到底不是一个完全歧视你的地方。可是到了美国,你怎样在一个让你更脆弱的地方,居然慢慢找到了自己?若用一种社会定义来讲,你失败了非常久,可是你怎么从来不会用那个角度看自己?

李 安:

自信有两个方面,一个是天生的,这个我比较少;另一个是外来给的肯定,当大家给你的肯定多了,你自然就会产生“自己也不错”的样子,有一种自信心。像当总统也一样,一开始可能很害怕,但阅兵几次以后,那个样子就出来了,市长也是,几次会议、演讲,样子就出来了,做导演也一样,刚开始不敢讲话,后来也不晓得为什么自信就会渐渐出来。

我刚到美国时当然很害怕,比刚进台南的小学还害怕,因为语言不通,而我们从小就看美国电影,所以很崇拜他们,当然电影里很多都是假的,但我们不晓得,以为美国人就是那样。所以到了美国,一看到白人是既兴奋、又新鲜,好像走进布景一样。记得有一次放学,看见他们打美式足球,男的又快又壮,女的又漂亮,裤子穿得又短,就觉得很自卑,感觉他们又聪明、又优秀、又漂亮、又健壮、又白,看了之后觉得很沮丧。

因为学戏剧语言很重要,要不断沟通,而且都是涉及文化的东西。其实前两年我都是半猜半听,吸收非常有限,所以,后来我的视觉能力变得比较强,而我又很会猜英国人、德国人、黑人、白人怎么想,也都猜中。所以,为什么有人说我各种电影都可以拍,其实跟我很会猜有关,因为我很会观察、猜测、揣摩、旁敲侧击,用各种方法抓到那个准头,这跟那段时间的训练有很大的关系。那段时间虽然很害怕,可是我的命比较好,对戏剧有天分,一碰这个东西好像就没有害怕,在艺专时也是这样。

陈文茜:

很多跟你有类似机遇的人,虽然也有谦虚的一面,可是久了,往往会觉得时代对不起他、政府对不起他,认为自己怀才不遇,只有愤世嫉俗的面向,为什么你没有?当然你现在不需要,可是你四十岁之前,很需要,也有可能有这样的想法,为什么你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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