粗饮茶(4)

成人之后又走进第三块大地,在肃杀荒凉的黄土高原度世。我在数不清的砖房、厦子房、土夯院、窑洞和卵石屋里,结交农户,攀谈掌故,吃面片,饮粗茶,一眨眼十数年。

在河州四乡,人们喝的是春尖茶。产地多是云南,铺子里都是大簸箩散装。摊铺主人经营茶叶买卖多是几辈子历史,用两张粗草纸,把一斤春尖包成两个梯形的方块锭子,再罩上一张红艳的土印经字都哇纸,绳儿转过几转,提上这么两锭茶,就是最入俗的礼性。

春尖茶也大多含些土,沏水前要把茶叶先扑抖一番。渐渐泡开的茶原来都是大叶,仿佛没有打砖压型的茯茶一般。我心里有时琢磨,春尖茶和蒙疆两地使用的砖茶,味道不同,源头不一,只一个粗字概括着它们的共性。粗茶对着穷日月。慢慢地,我几乎要立志饮遍天下的穷人茶,为这一类不上茶经的饮品作个科学研究。

不过在甘宁青,黄土高原的茶饮多用盖碗子。这种碗用着麻烦,其中诀窍是——有一个伺候茶的人,在一旁时时掀开碗盖续水。做客的不必过谦,尽管放下便聊天扯磨,由着那侍者提着滚开的壶添水。确实那仅仅是添一口水,盖碗子里面,民俗礼节要求碗口溢满。

在清真寺里闲谈最方便:一个眉清目秀的小满拉,永远一头津津有味地听,一头微倾开壶,注上那一口水。若是话题重大,他添水时更加庄重,注水时不易察觉地嘴角一动,轻轻地自语一声“比斯民俩”。

在农民家炕头上也没有两样,大都是晚辈的家儿子或者侄儿子斟水。女人不露面。似我一来再来的客,日久熟识了,女人不再规避,也只是立在门口听。她若倒茶,要先递给自家男人,再转给客。贫穷封闭僻壤,民风粗砺。一旦有缘和那些农民交了朋友,便觉得揪面片子喷香诱人,春尖粗茶深有三味。老人们立在屋角,过意不去地说:“山里,寻不上个细茶,怕是喝不惯?”而我却发觉,就像内蒙新疆一样,所谓xiar、hara和tas,所谓春尖和粗细的种种命名分类,其实都是后来人比附。在茶叶和茶砖的产地,一定另有名称和茶农、茶工的职业见解。南北千里之隔,人们径自各按各的方式看待这些茶,其中观念差之千里。若说还有什么相通之处,也许只在一个粗字。

粗茶的极致,是西海固的罐罐茶。

我是在久闻其名之后,才喝到了它的。当然我完全没有料到,这种茶居然与我发生了那么深刻的关系。我还懂了:其实贫瘠甲天下的排名,未必就一定数得上西海固。若以罐罐茶为标志划分,就我陋见,甘肃的岷县也许才是第一。

满掌裂茧的粗黑大手,小心翼翼地撮来一束枯干的细枝。不是树枝,是草丛中或者能算木本的、一些豆细的蓬蓬干枝。架起的火苗只有一股。这火苗轻轻舐着一个细筒(约一尺高、寸半粗细、熏烧得焦黑的铁直筒)的底儿,而关节粗壮的手指又捏起一撮柴,颤颤抖抖地添在火上。铁筒有个把子,焊在顶沿。煮的水,并不是满罐,而是一盅。茶是砸碎的末,而且,是蒙古人称做“黑”、哈萨克称为“石头”的砖茶末子。

令人拍案惊奇的是,如同一握之草的那几撮细枯枝,居然把罐罐煮开了!我判定是因为那寸半的底面积:火虽细,攻一点。惊叹间,火熄了,主人殷勤地立起身,恭敬地给客人斟上。果然只有一盅,罐筒里不剩一滴。

客人推辞不过,持盏慢饮,茶味苦中微甜,呷着觉得那么金贵。火已经又燃起,二一罐罐是我的——主人解释着。而炕上有三四人围坐,都微笑,欢喜这罐罐茶给客人添了个新鲜。煮滚的第二罐又不是主人家的,炕上一个老汉半推着接过杯盏。三一罐罐,四一罐罐,最后的一罐才轮到主人家——又称奇的是:头一罐敬客的茶还没有饮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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