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册山河(3)

对地图的最初的朦胧渴望,是在内蒙古草原的马鞍上发生的。那时用图的自由,完全是一个零。游牧民是一种活动半径远远超过农民和城镇居民想象的人,在那种生活方式中,地图渴望被两种因素引诱着萌发了。

一是对地平线阻挡的突破的强烈冲动。不知我描写过没有,骑马放羊的时候,我总是尽力在镫上立直身子,企图眺望远方那道淡蓝色的地平线。若是甩开了羊群或劳作的拖累,有时匹马远行,当跨过平日禁锢自己视野的、那障人眼目的地平线时,我禁不住心里的满足和喜悦。但那是一种没有尽头的魔术:踩上地平线以后,在簌簌的草海摇曳之中,视野尽头又是一道淡蓝色的地平线。年复一年,人渐渐忍受不住。无法知道外边;尽管草原如大海,但是在辽阔的禁锢的外边,还有些什么呢?这个固执的念头有时逼得人要疯。其次是老牧民们的半径和见识。我粗粗算过,汗乌拉大队的长者们,大致都有四百里的骑马距离,和对四百里方圆里人事水草的了解见识。北到外蒙古一些大小山头,南到锡林浩特城附近的口口水井,听他们娓娓道来时,觉得那真是如数家珍。他们知道一切掌故原因,清楚所有的明暗路径。数百里真的全在他们胸中,这使年轻的我惊愕而艳羡。在积雪斑驳或一望碧绿的草地上和他们闲谈时,我感到了自己不是他们交谈的对手。我能从哪里汲取那么辽阔地域的知识呢?连他们显然觉得是谈话中的标志和注解的那些地名——我都居然闻所未闻!而他们却只习惯那种谈法。

需要一张地图。需要一张向北稍微越一点境,向南至少伸到阿巴哈纳尔旗,两翼包括东乌珠穆沁全部山、井、泉、湖的地名;包括各个社队的旧名、主要家族血统、他们的冬窝子和习惯驻夏地;与公路有关和无关的马行和勒勒车行路线的地图。只有找到这张地图以后,我才能听懂他们丰富满盈却又断头缺尾的故事,才能串通起人群和牲畜、过去和现在,才能在胸中勾勒出一个生动丰富的草原。

没门儿。那张图是绝密的。一直到我离开草原,我没有找到过任何一张乌珠穆沁的地图。有一天,架子山(草原上隔几个坡或几个山头,就有一个测绘者立起的木头架子)那儿有人影。羊群稳定,我无所事事地信马走近了那个三角锥般的木头架子,见一群当兵的正在那里忙碌。那一天我翻弄了一下他们的地图。难懂的等高线密密麻麻,用汉文标着绕口的地名。我至今怀疑他们印错了很多,因为拼读着实在觉得陌生,也许我翻弄的那几张,画的不是我们的地盘。

当兵的警惕地收起了图。他们奇货可居的神色使我不再探询,所以今天也不便就那些地图过多议论。但我想弯弯绕的等高线繁琐得令人生厌,而且我坚信那种图并不能教给他们只有我们牧民才知道的条条路径。在草原的最深处,跟几个不懂半句蒙语的人有什么好说的呢?他们又没有要我“带路”。我悻悻地走马离开了,以后再也没有见过我们家乡的地图。

曾经尝试着自己画过几笔,但是又放弃了。缺乏一种技术使我苦恼,太多太大的空白更使我沮丧。黑夜也能摸到的、被马儿记得熟熟的走法,若是画下来有多麻烦。而且,又怎样才能画下草场大山的茂盛、画下不枯水井的神奇呢?精致地开了头又胡乱扔掉的纸,今天已经不知去向,渐渐地我还是用牧民的方式,让胸中约略地又细密地装上了一帧图。一九八一年和一九八五年重返阔别的草原时,牧民们感叹我依然熟悉地理。我自己也确实能够在深夜的路上,让山影一步步唤起依稀记忆,准确地找到自家毡包的灯火。不过遗憾是不能否认的:我最终也没有掌握牧人胸中的那四百里方圆。由于太多的空白,后来在描写它时,我要补充很多的想象、情感和学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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