熟悉我的朋友都知道,我对地图有特殊的喜好,也对地图特别苛刻。每去一地,总是先写信求朋友帮助寻找地图,到达后又总是对他们辛苦寻来的图絮叨挑剔。时至今天,我突然有了个把用过的图整理一遍的愿望,所以前些天大规模收拾书架。当三册图被装进专门的夹子里以后,我发现这些年来丢失了一些重要的图藏。剩下的只有经历和体验,就像马匹已经驰去,只余下荡起的烟尘。更有不少地图上记着当时的记号,提醒着里程和宿处,刺激着正在淡忘的记忆。
一
十八岁那年,我平生第一次使用地图。
回忆起来实在遥远,已经记不清那是一张怎样的地图,只记得一条地图上的直线。
那是在大地震般的一九六六年,岁末的隆冬。世道鼎沸,秩序颠覆,但是社会的筋络纹脉却还都健在。我们一行青春做伴,年长十九最小十六,在青藏高原边缘的崇山峻岭中——应该说是在地图上的甘川交界的黄褐色纸面上——画了一条笔直的直线。
真佩服那时的行动精神。那真可以称得上不知山高沟深,气指心使,随念头和追求所欲。地图上的直线指向当年红军长征的关隘腊子口,而铺在直线下面的,却是激烈起伏的大山脉。
记得第一天就被大自然狠狠地教训了。我们用指南针(玩具型的)比着,瞄着腊子口的方向,用尺子画了一条直线。然后再用直线瞄准出脚的方位,背起了行囊。
无视大路,对准直线瞄着的山头,一上路就开始登山。因为要露宿野营,我们借了藏族人的大皮袄和长靴子,背包有六十斤重。在海拔三千米左右的山岳地带如此蛮干,人被累得汗水淋漓。爬上第一道山,气喘吁吁地休息时摸出图来,我意识到了地形图上使用的黄褐色是怎样的严峻。那个时刻的感觉很珍贵。我如同咀嚼如同琢磨一般,把地形图上的色彩高程表示,把黄褐色代表的雄险浩大和步步崎岖,记在了自己还应说是少年的胸中。
但是压倒一切的,是难以形容的壮大山河对幼小心灵的震慑和征服。太阳正在前方沉没,但是前方是海一样绵延起伏的山。它实在壮阔庄严,望着它谁还会想到当晚的宿处和下山的路呢?我们大声吆喊,纵情高唱,像几只不知忧虑的小鸟,迎着出生以来初次看见的无限山河。左右逶迤连峰,前方层层山影,掩没世界和沉没夕阳的,只有山,山,山……
当夜野营荒山。次日顺沟穿走,好不容易才找到道路。后来的旅程不再无知地蛮干,在藏族聚居区小住,攀过真正的雪山,见识了革命史的腊子口名胜,完成了一生长旅的第一次远行。可惜的是,那时使用的《革命串联地图》,由于没有留意珍存,在以后的日子里弄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