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黑夜点燃(5)

过盘县的时候已是下半夜。星光淡了,没有月亮。夜深了,四望都只见浓浓的墨色。早就进入了贵州境内。

黑暗里忆起行前的准备,我叹了一口气。本来,原定的第一站就想到盘江,多少见识一下黔西南的山地。好久了,我想踩一踩昔日那些造反农民走过的旧路,看看有名的六广门、大河铺,还有三家寨。其实在出门前,我读得最多的就是关于盘江的资料,只是由于在云南步步留恋,拖滞了日程,用掉了时间。

此刻我正在夜过盘县,而盘江南岸的朋友,却一定正空空地等候着我。尽管如此的夜行一刻千金,我心里还是滑过一丝遗憾。正等待着我的,是盘江流域的溪流江河呀。何况,它们还拥着一个黄果树那天下的名胜。

冬日贵州的夜半,挟带着冰粒霜雾,扑面打来的寒风中,隐隐含着怒气。我没有办法打开地图。举目黑夜沉沉,大河铺和三家寨大约都已在侧后。已经该是盘县地界,我猜车轮正碾过它的土地。

夜路上,又不知走了多久。如瞽如盲地,车载着我,穿行着盘县的黑夜。

经过第一个火堆的时候,我全然没有察觉。可能是因为这一夜的经历:天上的星河,路上的灯流,使得我困倦了。我没有留神,在黑黝黝的山坡上,那一堆火像一个圆盖,火苗从压抑下燃烧着,它不是取暖的篝火。

道路真的能带来一切:随着车的颠簸驶动,当我们登上一道山梁时,壮丽的场面出现了。

不是一处篝火,不是一簇黑夜的火苗——眼前是不可置信的一片火海。

高处低处都是火堆,漫山遍野都喷放着火苗,坡坡坎坎都亮了。西南山地的黑夜,被红亮的火焰遮盖,被灰白的烟雾吞没了。

呛人的烟涌进车厢,弥漫在沉睡的各个旅客身旁。我不明白,我忍住呛鼻的烟,坚持着把脑袋探出窗外,想看个究竟。

火堆像低矮的蒙古包,又像倒扣着的铁锅。股股恣意的火苗,就从锅底的每一个缝隙中冲出,竭力地灼舔着薄薄的黑锅。蒙古包或黑铁锅被烧透了,白炽的火,蓝紫的火,从碎裂和洞口吞吐冲击,把一个个圆堆烧成一座座红得透明的小丘。它们紧挨着;如疯如痴、大喜大怒地喷射着熊熊的火。看不见一个人,也似乎没有了风,只听见猛烈的呼呼火声。

我禁不住一股爆发的兴奋。为什么呢?是谁在这荒凉的边境深山处处放火呢?

现在不是我们在赶夜路,是一堆堆一簇簇的鲜艳的火,在徐徐地围着我们旋转移动。有些锅形火堆显然刚刚点燃,一簇一缕的火苗,在黑顶盖的紧压下,舔着咬着倒扣的锅边。有些却如同撤了支柱的毡包,如同变成碎块的铁锅,已经成了半圆形的大堆余烬。在往来的风的煽动,在低浮的烟的卷裹中,它们一下一下地,在灰白中闪着透明的暗红。但是更多的火堆正烧得不可遏止。烧破的黑顶盖坍得又薄又软;冲破了压抑的火焰,凶狠地轰轰吼着,狂噪地窜跳挣扭,它们正在疯狂地破坏,痴醉地狂欢。

能辨出火堆是人工的,有的还能辨出十字形的石头压在火堆上。是烧炭吗?问邻座的汉子时,他说,没看见那些车么?炼钢的焦炭!我想起刚才的贵州车,满满载着灰白的大块。不是误入了火焰山,这是人烧起的满山的火。开山挖煤,就地烧炭,路边烧,路上卖,把荒山腹地的煤,烧成值钱的焦炭,运进云南。

不知谁点燃了这火,黑夜与烈火中,一个人影也看不见。

没有人,只有火。可是火堆太多了,密密地紧挨着的火堆后面,亮色后面更加漆黑。好像在醉痴地舞蹈的火焰背后,低低地蹲踞着一个个黑色的人。火堆连接着极目的黑暗,如雨点般坠落野山的陨星。这么多人!但是他们沉稳地隐蔽着,只把烧遍一山的大火留在世间。

我沉默着,强忍着心里的激动。我的眼睛一阵阵失明,越看那黑暗,我就越觉得那是一个个一群群黑色的人。他们跃起又伏下,他们吆喊又无声。他们围着我又歌又舞,但是不给我蛛丝马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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